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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灰羽锁深笼
民国二十一年冬,什锦花园十一号,吴镇岳的大帅府。
北平的天色是块捂久了的灰色药渣,渗着股洗不净的冷腥气。
朱漆大门紧闭,铜环都挂了霜,灰白一片,檐角蹲踞的石兽披着一层毛茸茸的霜壳,呆瞪着庭院中央那株炭黑的老梅枯桩——恭亲王府当年的赏赐,如今枝条如焚,焦干虬结,刺向铅坨子般沉沉压下的苍穹。
西厢暖阁,是这寒天冻地里一窟精心豢养的暖巢。
一只硕大无朋的紫铜鎏金火盆踞在中央,银骨炭燃得半死不活,只透出内里暗红的芯子,悄无声息地吞咽着空气,蒸腾起氤氲的暖浪。
将满室描金填漆的螺钿家什、锦绣织金的软帐、檀香木的桌椅,都裹在一层油润而奢靡的朦胧里。
烟雾盘踞中,张佩如正斜倚在填漆螺钿的贵妃榻上,她不过三十余许,鬓角却已杂生几缕早霜,面上敷着法兰西新进的珍珠粉,在昏暧的暖光下,与那一身深郁的鸦青绒缎旗袍相映,活像年画上褪色的花神,透着股被香火熏过头、失了真切的富贵气。
她手指间慢慢捻动一串油光水滑的小叶紫檀佛珠,嗒…嗒…嗒……单调的声响,眼皮半阖,脚边跪着个小丫鬟,名唤小蛮,十五六岁光景,正抖索索捏着支长柄孔雀翎耳挖子,小心翼翼探向她保养得宜的耳朵眼儿。
暖阁闷热,小蛮额角鼻尖沁满了密匝匝的汗珠,脸蛋涨红,身形单薄得似秋风里的芦苇,簌簌地颤着。
“着慌甚么?”张佩如忽地开口,声调不高,“我这耳洞,又不是那东院贱胚子的肉皮子,经不起碰。”她略侧了头,炭火暗红的光在她半边脸上跳跃出幽深的轮廓,“左耳,里面些,痒得紧。”
小蛮忙“嗳”了一声,使劲屏息,凝神探去。
动作间,领口散出的廉价雪花膏混着少女汗湿的气息,幽幽钻入张佩如鼻端,她眉梢极细微地一蹙,她厌这味道,廉价,生嫩,蠢动着未被驯服的活气儿,总让她记起十六岁被抬进这深宅时那夜的自己。
蓦地,厚重的织锦棉帘被一只涂了鲜红蔻丹、丰腴白嫩的手挑开一条缝儿。
董碧云扭着水蛇腰闪了进来,带进一丝外面清冷的空气旋涡。
她不过二十四五,一身紧勒的葡萄紫织锦缎袄裙,胸脯绷紧着,头上飞金点翠的凤钗颤颤巍巍,凤嘴衔的浑圆东珠晃出炫目的虚光。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描画得精雕细琢,尤其那双秋水眸,滴溜溜转着,媚态下暗涌着算计的寒星。
“太太这暖阁子哟,真是神仙洞府呢,外头冻得鬼都缩了脖子!” 董碧云的声音又脆又亮,蜜糖里滚过似的。
她径自挨着张佩如下首另一张紫檀绣墩坐下,手里托着个珐琅彩绘金的手炉。
张佩如眼皮都未掀动分毫:“外头冷得鬼缩脖,你倒钻进我这暖窟窿添气儿?”
“嗐!太太息怒,” 董碧云咯咯娇笑,声音又软了几分,“这不是知道太太福泽深厚,来沾沾仙气儿嘛!”董碧云水汪汪的眸子瞟着张佩如纹丝不动的面孔,刻意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嗓子,带着种分享秘密的亢奋:“太太可听说了?老爷昨儿打保定弄回来的……那件宝?”
“无非是些刀枪凶兵,或是伶俐的坤角戏子。”张佩如声音平淡,捻珠不停。
董碧云眼中精光一闪,声音更轻更低,几乎贴着烟雾传来:“是鹤!一只顶大的灰鹤!花了这数呢!”伸出三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晃了晃。
“就关在前院那口早年关老虎的大铁笼子里!啧啧,那眼神儿,凶得哟,活像要吃人!老爷昨晚去看它,嘿,这小畜生,竟敢对着老爷炸毛!”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张佩如,嘴角勾起一抹毒刺般的笑,“您猜猜,老爷给它赐了个什么名儿?”
“什么名?”张佩如捻珠的手指骤然顿住。
“‘灼儿’!” 董碧云噗嗤笑出声,随即又掩口,眼波流转间恶意四溅,“一个扁毛野物,也敢用这样的名儿?跟咱们大小姐的名讳撞了个十足十呢!听老把式说,野性大得很,喂食的伙计刚靠近些,就狠挨了一下,啄得血乎拉滋一大块肉!老爷倒好生欢喜,说什么‘这野性才带劲’……”
“够了!”张佩如猛地坐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失控的怒气震得空气发颤。
贵妃榻随之吱嘎一声,吓得小蛮魂飞魄散,手中孔雀翎耳挖子“当啷”掉在铜盆沿上,发出刺耳的金石之音。
张佩如看着董碧云那张得意又故作无辜的脸上,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才将那破腔而出的邪火硬生生压了下去,声音恢复软糯,却更添一层寒霜:“畜生就是畜生,披挂上天的毛羽也改不了贱命。关进笼子,是教它晓得,飞得再高,也要认清谁是拿钥匙的主子。野性?”她忽地一扯嘴角,带着刻骨的讥诮,“有几分姿色翅膀就抖起来的,没一个不是落毛凤凰的命!倒劳你惦记着西洋那光腚子铜像摆得正不正?嗯?” 字字如刀,直戳心窝。
董碧云随即强堆起更深的媚笑:“太太这是哪里话来!老爷喜欢些新鲜花样儿,我这不也是为老爷分忧,替太太看顾着么?”她眼珠一转,目光滑回地上抖索的小蛮,话锋似毒藤缠绕,“倒是太太身边这小丫头,”她悠悠吐出一口烟,罩在小蛮头顶,“调理得真真水灵,比我当初刚进来时,不知伶俐了多少倍……” 无形的锋芒在暖阁窒闷的空气里无声交击,只余角落的银骨炭,偶尔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哔啵”。
厚重的棉帘子又一次被大力掀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星子猛地灌入。一道颀长冷硬的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门外的微光。
董碧云一个激灵,弹簧般从绣墩坐直,脸上瞬息堆砌起十二分的谄媚恭敬,声音发腻:“大少爷回来了?外头风雪可是厉害,快进来暖暖身子!”她半躬着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坐的紫檀绣墩往后拉了些许,将位置让了出来。
进来的是吴道时,吴镇岳的养子,名义上的长子,行伍里的少校参谋。
二十刚出头,一身藏青呢子戎装将他身形绷得修长挺括,却透着一股难融于这锦绣暖阁的寒冽。
他摘下沾了雪星的军帽,露出一头被风刮乱的短发。
目光如刚从冰河深处凿出的顽石,冰冷、沉硬、带着棱角, “母亲”吴道时先向张佩如行礼,之后目光转向董姨娘,眼神淡漠无情,“董姨娘也在。”他将手中的军帽随手往董姨娘方才让出的绣墩上一扔,自己则大步走到火盆旁。
董碧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是,刚来陪太太说会子话……大少爷您坐!”
吴道时对董姨娘的殷勤置若罔闻。
他解开军装最上面一颗冰凉的黄铜纽扣,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后院,‘鹤舍’里那位‘贵客’,母亲和姨娘都屈尊去‘探视’过了?”
董姨娘斜倚在铺着金线芙蓉锦缎的贵妃榻上,丹寇指甲轻敲着手边一个剔红填漆捧盒,里头是方才灰鹤“灼儿”拒食的碎鱼干。
她斜睨了一眼窗外后院方向,声音带着刻意拉长:“哎呦,姐姐,您说这‘灼儿’可真够烈性的,那么好的鱼干,连瞧都不瞧一眼。这性子啊,倒跟咱们家那位……”她拖长了调子,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张佩如,“……大小姐似的,清高得紧呢。”她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到吴道时身上,“不过老爷说了,再烈的性子,关牢了,饿服帖了,一样得认食吃,得摇尾乞怜。天大的野性啊,也磨不过一把喂食的铜钥匙。啧啧,就跟这鹤……”
张佩如捻动佛珠的手指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嗒地一声重新落下。
吴道时搁在圈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收紧,声音低沉:“‘灼儿’?”他声音低沉难辨喜怒,“父亲给那只……灰不溜秋、烂泥塘里打滚似的脏东西,取名‘灼儿’?!”
“大哥何必动气?” 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哎呀,这么热闹?母亲,姨娘。”吴灼搓了搓手,小嘴呵着气。
她刚喂完鹤回来,素净的手上还沾着一点给鹤喂食鲜虾时留下的水痕,脸蛋被寒风刮得微红,琥珀色的眸子却亮得像洗过一样,带着冬日特有的清澈。
她仿佛浑然不觉刚才的剑拔弩张,轻盈地走到母亲身边,瞥了一眼董姨娘手边的捧盒,微微蹙起精致的眉头:“咦,这小鱼干瞧着就不新鲜了,‘灼儿’肯定不爱吃。我刚喂它鲜虾,它可乖了,吃得可香呢!”
她自然地伸手接过那捧盒,语气熟稔得仿佛在谈论一个调皮可爱的孩子,而不是一只凶悍的灰鹤:“这鹤啊,性子是傲了些,可金贵着呢。父亲不是常说吗?‘鹤骨清高,非梧桐不栖。’用这些碎鱼干腌臜它,难怪它恼了。咱们给它挑最好的鲜食,它自懂得感恩。”她说着,抬头冲张佩如俏皮地眨眨眼,“娘,您看后院那棵枯梅桩下落的细枝,我给‘灼儿’弄了几根,它可喜欢了,比什么铜钥匙挑的鱼干强百倍!那爪子抓着玩竹枝的样子,有趣极了!”她说完还不忘和吴道时眨眨眼。
见她对“灼儿”这个名字全无一丝介怀,吴道时也松了口气,方才憋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屋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升高了,除了董碧云,大家都其乐融融。
张佩如眼底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暖意,对着女儿温声道:“好,都依你。那鹤是金贵,该好好待。”
董姨娘被吴灼一番话噎得胸口发闷,看着她那纯然无辜又自信坦荡的模样,再看看吴道时眼底的不满已悄然退去。
她的脸不由得一阵青白,精心准备的挑拨就像一拳砸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
第2章 什锦花园
什锦花园十一号的晨昏,自有其森严的秩序。
这秩序,如同前院那口锁着灰鹤“灼儿”的铁笼,冰冷、坚固,不容逾越。
这里是失势军阀吴镇岳蛰伏的巢穴,一个在时代洪流中凝固的权力堡垒。
吴镇岳,字子珏。
这个名字,在十数年前的北洋政坛,曾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他出身行伍,早年追随冯国璋,在直系军阀中一路拼杀,以治军严苛、作战勇猛着称。
北洋政府时期,他官至陆军上将,获封“镇威将军”,手握重兵,坐镇一方,是跺跺脚就能让华北地皮颤三颤的人物。
他的发迹史,是用白骨和硝烟写就的。
镇压二次革命,围剿护国军,直皖大战……一场场军阀混战,他都是冲在最前线的悍将。
他信奉“乱世用重典”,对敌手狠辣无情,对麾下士兵也以严刑峻法约束,动辄鞭笞甚至枪决逃兵、违纪者。
他治下的地盘,苛捐杂税繁重,却也维持着一种畸形的、高压下的秩序。
那时的吴镇岳,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视人命如草芥,视权力为禁脔。
他书房里那幅如今已蒙尘的《北洋直系势力图》,曾是他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疆场。
然而,军阀的辉煌如同沙上堡垒。
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
吴镇岳作为直系主力,率部在山海关一线与张作霖的奉军激战。
起初势如破竹,但冯玉祥临阵倒戈,发动“北京政变”,抄了直系后路。
吴镇岳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
他本人也在混战中身负重伤,险些丧命,最后仅率少数亲信狼狈逃回关内。
山海关的惨败,是吴镇岳人生的分水岭。
昔日的“镇威将军”成了丧家之犬,地盘尽失,军队瓦解,昔日依附者纷纷作鸟兽散。
他带着一身伤病和满腔的愤懑不甘,蛰伏于北平什锦花园这座深宅。
表面上是“下野颐养”,实则是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时代洪流滚滚向前。
北伐军势如破竹,北洋军阀的统治土崩瓦解。
吴镇岳试图联络旧部,图谋再起,却屡屡碰壁。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虎,空有利爪獠牙,却无处施展。
昔日的杀伐果断,在失势后逐渐扭曲为对府邸内绝对控制的偏执。
他将战场上的铁血手腕,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家中。
仆役的生死,妻妾的喜怒,儿女的前程,皆在他一念之间。
他需要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来填补权力真空带来的巨大失落感,证明自己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天”。
支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天”的,是名义上的长子——吴道时。他的来历,是吴府讳莫如深的秘密,也是吴镇岳铁血过往的一道残酷注脚。
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复辟闹剧期间,军阀混战加剧。
吴镇岳率部在河北某地清剿一股流窜的乱兵。
战斗异常惨烈,村庄化为焦土。
硝烟散尽后,士兵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幸存的男孩,约莫五六岁,蜷缩在父母早已冰凉的尸体旁,浑身是血,眼神空洞,如同被吓傻的幼兽。
他身边散落着破碎的“吴”字军旗残片——那是吴镇岳麾下一支被打散的先头部队的标识。
吴镇岳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姓的孤儿,看着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死寂与仇恨的眼睛,心中一动。
或许是乱世枭雄偶然泛起的一丝恻隐,或许是需要一个“忠犬”来延续香火,又或许仅仅是觉得这孩子眼中那股狠戾之气,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下令:“带回去。”
这个无名无姓的孤儿,从此成了吴镇岳的养子,取名“道时”——行走于时势之道,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吴道时在吴府长大,沉默寡言,像像一把淬火的刀。
吴镇岳对他,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主人与武器。
他从小被灌输绝对的忠诚与服从,接受最严苛的军事化训练。
吴镇岳失势后,他更是被刻意培养成府邸内外的“清道夫”和“威慑者”。
他目睹并参与了吴镇岳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手上沾的血,未必比战场上少。
他的眼神阴鸷,行事狠辣,对父亲的命令奉若神明,是吴镇岳意志最冷酷的执行者。
他的居所“砺锋堂”,如同其名,是磨砺刀锋的地方,冷硬、森严,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的“职业”,明面上是军部挂职的少校参谋,在铁狮子胡同的北洋旧部衙门里点卯应差,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但真正的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在北平秘密设立的“特别行动组”组长。
这个身份,连吴镇岳?都不清楚。
军统看中的,正是他吴家大少爷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北洋旧部关系网。
这层身份,是他最好的掩护,也是他攫取情报、执行秘密任务的绝佳通道。
他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潜伏在什锦花园这深宅大院,也游走于北平三教九流的暗影之中。
他的“砺锋堂”,白日里是冷清的军官居所,入夜后,则成了秘密电台的发报点和情报中转站。
那面挂着“忠孝节义”的墙后,嵌着一个隐蔽的保险柜,里面锁着密码本、暗杀名单、以及他与戴笠的单线联络密电码。
他如同淬火的刀锋,闪烁着幽冷而危险的光芒。
张佩如,正室,在后院正房“慈萱堂”,掌管着府邸内务、账目、人情往来的精密齿轮。
她像一株深宅里的老梅,枝干虬劲,却难掩岁月风霜。
佛珠捻动,经卷低诵,是她安抚内心波澜的方舟。
对丈夫,她恪守妇道,恭敬顺从,将苦涩深埋;对女儿吴灼,她倾注了全部的爱与保护欲,那是她在这冰冷秩序中唯一的暖巢;对董碧云,她则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鄙夷、戒备,却又不得不因丈夫的宠爱而隐忍,如同梅枝上覆盖的寒霜。
至于董碧云,是早几年吴镇岳在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里,一眼相中的“清倌人”。
那年她豆蔻年华,身段已显风流,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唱得一口好昆曲,眼波流转间,既有少女的娇憨,又暗藏一丝早熟的媚态。
吴镇岳正值权势巅峰,挥金如土,豪掷千金为其赎身,不顾张佩如的激烈反对,硬是抬进了门,安置在后院西厢的“绮霞阁”。
董碧云的得宠,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她深谙取悦之道,将风月场中练就的本事,悉数用在吴镇岳身上。
吴镇岳好昆曲,她便夜夜在绮霞阁内,水袖轻扬,唱那《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唱得吴镇岳忘了前线的烽火,忘了失势的烦忧。
吴镇岳好古玩,她便投其所好,利用旧日人脉,搜罗些新奇精巧的玩意儿,哄得他开怀。
更兼她年轻貌美,身段玲珑,床笫之间极尽温柔妩媚,将年近半百的吴镇岳牢牢攥在手心。
她的“绮霞阁”,成了府中最奢靡的所在。
苏绣的软帐,法兰西的香水,西洋的留声机日夜咿呀着靡靡之音。
她穿最时兴的锦缎旗袍,戴最耀眼的珠宝首饰,连使唤的丫头都比别的房多两个。
她仗着吴镇岳的宠爱,渐渐不把张佩如放在眼里。
早就给自己免了晨昏定省,言语间夹枪带棒,甚至敢在吴镇岳面前,娇声软语地给张佩如上眼药。
张佩如的隐忍,在董碧云看来是软弱可欺。
她变本加厉,开始染指府中内务。
先是借口吴镇岳喜好,插手厨房采买,中饱私囊;后又借着“替老爷分忧”,将一些人情往来的小权揽在手中。
吴灼,是这深宅大院中一抹格格不入的亮色。
她的“疏影轩”在后院东侧,清雅僻静。
她像一只误入金丝笼的云雀。
她对父亲和哥哥敬畏多于亲近,对母亲充满了同情和依恋,对董姨娘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吴灼记得董碧云进门那年,她才刚十岁,母亲大病一场,憔悴得脱了形。
她记得父亲看董碧云时那毫不掩饰的喜欢的眼神,与看母亲时的疏离冷淡判若两人。
她更记得,董碧云那甜腻嗓音下包裹的刻薄与算计,以及她看向母亲和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
董碧云的存在,像一根鱼刺,让母女两如鲠在喉,却又无处言说。
第3章 琉璃暗影
推开疏影轩的月洞门,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墨香与阳光晒过被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张佩如一路行来的沉郁。
小院里,几丛翠竹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下舒展着枝叶,沙沙作响。
廊下,吴灼正背对着门,小心翼翼地将一盆新栽的、不过尺许高的罗汉松幼苗,安置在向阳的窗台上。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她鸦羽般的发顶跳跃,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令仪(吴灼表字)!”张佩如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慈爱。
吴灼闻声回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清亮明媚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水乍破。
“娘!”她脆生生地唤道,放下小铲子,几步迎上,亲昵地挽住母亲的胳膊,“您看,这小松苗精神吧?”
张佩如被女儿挽着,心头软成一团。她仔细端详女儿清减了些却更显灵动的脸庞,心疼道:“这几日瘦了,学堂伙食不好?”
吴灼笑着摇头,脸颊在母亲掌心蹭了蹭:“想娘做的桂花枣泥糕了!”
“馋猫!”张佩如宠溺地点点她鼻尖,“早备下了!双份糖桂花!”她拉着女儿坐下,“新衣服不穿?怎么换了旧旗袍?”
“穿着舒服嘛!”吴灼理理素蓝旗袍,“回家了就想穿娘做的衣裳。”她拿起手边的《石头记》,“娘,这是最近学堂先生讲的书,沈先生讲得可好了!”
张佩如听着女儿清脆讲述学堂趣事,心头安宁满足。
她拿起桃木梳,走到女儿身后,解开随意挽着的发髻,乌黑长发倾泻而下,“头发长了,娘给你梳个‘燕尾髻’,学堂里时兴的。”
她顺从坐着,感受母亲温暖手指穿梭发间,像只慵懒的狸奴。
“娘,”吴灼侧头,眸子映着阳光,沉默片刻,才道:“娘,我今日路过绮霞阁,听见她在唱曲……唱的是《玉簪记》的‘琴挑’。”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爹……爹在里头笑。”
“她嗓子好,会哄人开心。”张佩如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开心?您是没听见她的唱词!‘莫不是嫦娥离月宫,莫不是织女渡银河’……她把自己比作嫦娥织女,把爹比作什么?这府里,她把自己当什么了?!”她胸口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还有,爹用我的名字去叫一只鹤!我可以不在意,那他置您于何地?!”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嬉笑怒骂就这样简单的发泄出来。
“令仪!”张佩如厉声喝止,随即又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慎言!这话若传到……传到那边,或是你爹耳朵里……”
吴灼倔强地扬起下巴,眼中泪光闪烁,“难道我们连不满都不能有吗?娘,您看看这府里,哪里还有什么天伦之爱?!”
“是谁惹令仪不满?”沉稳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挡住了部分阳光。
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常服,肩章锃亮,皮带束紧劲瘦腰身,马靴乌黑铮亮。
他刚从军营回来,年轻的脸庞英气逼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有力。
此刻,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没事”张佩如示意小蛮去接过他的外套,“令仪不过使使小性子而已。”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目光落在吴灼身上,锐利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我可是在廊下听到令仪的高谈阔论了!”他地走到藤椅旁,将手中一个印着“起士林”洋文商标的精致纸盒放在小几上,目光扫过吴灼梳好的新发髻和那身素蓝旗袍,嘴角微扬,“这颜色衬你。”低沉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难察的温情。
吴灼见到大哥,擦了擦眼泪,小花猫一般的可爱,她目光好奇地落在吴道时手中的纸盒上,“这是什么呀?”
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脱掉白手套,打开纸盒,露出几块造型别致的西式点心。
“路过‘起士林’,新出的栗子蒙布朗和覆盆子挞,想着你肯定喜欢。”他拿起一块小巧的栗子蛋糕,递到她嘴边,“尝尝,是不是比学堂的点心强?”
吴灼眼睛一亮,伸着脖子啊呜一口就咬了进去,一边吃还一边说:“谢谢大哥!我就馋这个!”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是可爱的小猫。
吴道时伸出手擦去她嘴角的细削,她怯生生的莞尔一笑。
张佩如看着这日常的一幕,心头微暖。
吴道时对妹妹的喜好,了如指掌。
他知晓她偏爱素净和缠枝莲纹的布料,嗜甜尤其钟爱栗子和莓果,性子静喜欢花草看书。
这份了解,是多年兄妹情谊的沉淀。
“慢点吃。”吴道时看着妹妹满足的样子,眼中带着宠溺笑意,顺手拿起她膝上的《石头记》,“又在看这个?前些日子听你说喜欢,我让人从上海捎了套新出的脂砚斋朱批。本,放书房了,你想看就随时过来取。”
“真的?太好了!”吴灼惊喜抬头,摇着哥哥的手臂,“慎之(吴道时表字)哥哥真好!”
“跟我客气什么。”吴道时摆摆手,目光落在窗台那盆罗汉松上,“这小松苗精神,你自己栽的?挺好。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鼓捣花草,有次还把我那盆名贵兰花当杂草拔了,气得我……”他笑着摇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怀念。
吴灼噗嗤一笑:“谁让那兰花长得像草嘛!大哥你还记着呢!”
兄妹两相视而笑,给这略带寒意的冬捎来些许暖意。
“对了,”吴道时像是想起什么,从军装上衣口袋掏出一个丝绒小袋,“前些日子去琉璃厂,看到这个,觉得很配你。”
吴灼好奇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平安扣,温润无瑕。“真好看!”她由衷赞叹。
“我帮你。”吴道时示意。
吴灼犹豫一瞬,依言解开脖颈处的一粒扣子,白玉般的锁骨衬着无暇的美玉,更显清雅。
吴道时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平安扣上,“嗯,好看。”
吴道时又和母亲聊了几句,才起身道:“营里还有事,先走了。令仪,母亲,好好休息。”他伸手,习惯性想揉妹妹头发,看到一丝不苟的燕尾髻,手顿了顿,最终轻轻拍在她肩上,“回来了就好。”他转身离去,军装笔挺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英挺。
吴灼看着大哥离开方向,低头摸摸颈间平安扣,温润触感传来。她转头对母亲笑:“大哥还是这样,总把我当小孩子。”
张佩如看着女儿颈间玉扣,心头五味杂陈。她轻握女儿手:“你还小,将来我们母女怕是要指望他安身立命……他疼你就好。”
吴灼点头,笑容明媚:“我知道呀。”她拿起栗子蛋糕又咬一口,“娘,大哥带的点心很好吃啊,你尝尝。”
阳光温暖,竹影婆娑,疏影轩内,母慈女爱,兄友妹恭。
远处,董姨娘怨毒眼神,如同滴入湖面的墨汁,晕开不祥阴影。
母女两正聊得开心,管家老李过来传话,说是有桩账目纠纷要张佩如亲去处理。
吴灼便得了闲,想着去琉璃厂的书肆寻几本新出的译作。
她换上素蓝学生服,外罩一件半旧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了条米白色羊绒围巾,两条双马尾松松挽着就像外走去。
“大小姐,外头风硬,要不让李伯送您?”小蛮追到月洞门,手里捧着个黄铜手炉递给她。
吴灼回眸一笑,琥珀色的眸子在冬日薄阳下清亮如水:“不必了,我想走走。许久没逛厂甸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她接过手炉,暖意熨帖着手心,点了点小蛮的鼻尖,“说不定啊,我还在母亲之前回家呢,不必挂心。”
前门大街,人声鼎沸。
年关将近,街市上格外热闹。
瑞蚨祥的绸缎庄张灯结彩,张一元茶庄飘出清冽的茉莉香,全聚德门口挂着油亮亮的烤鸭,勾得人馋虫直冒。
卖年画的摊子沿街排开,杨柳青的胖娃娃抱着大鲤鱼,鲜艳夺目。
吹糖人的老汉鼓着腮帮子,吹出活灵活现的孙猴子。
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在冬日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人力车夫拉着穿皮袍的客人,叮铃铃的车铃声混杂着汽车的喇叭声和骆驼队悠扬的驼铃声,织成一张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北平市井画卷。
吴灼先是在来熏阁寻到一本新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复又在橱窗里看到一本精美的《世界鸟类图谱》。
她翻开,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斑斓的珍禽,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一只灰鹤。
画中的鹤,长颈细腿,姿态优雅,眼神却带着一种孤高的警觉。
她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那灰鹤的羽毛,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她想起家中被囚禁的“灼儿”,想起父亲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想起母亲眼中深藏的痛楚与无力。
“小姐好眼光,这本图谱可是法兰西最新印制的,画得极是精细!”掌柜的凑过来殷勤介绍。
吴灼合上书页,声音平静:“这本也要了。”她付了钱,将两本书仔细包好,抱在怀里,又慢悠悠的去往琉璃厂东街的“汲古阁”。
店内昏黄如暮。
线装书堆叠成山,油墨与尘埃气息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
沈墨舟指尖滑过发黄的书脊,目光落在一册薄薄的书上——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封面包裹着《论语》的赭色书皮,纸页边缘焦黑卷曲,分明是焚烧后的残本。
吴灼路过的时候,瞥见昏黄的店铺内,沈墨舟正低头伏案。
只见他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袋里摸出一小瓶浆糊、一支秃了头的毛笔,俯身修补书页。
微弓的脊背在长衫下显出一种书生特有的清癯。
浆糊的微酸气味在尘埃里弥散开,他下笔极稳,一点,一粘,一按。
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修复一段断裂的历史,或是在一座倾颓的城垣上,固执地砌上一块新砖。
“书遇火劫,字句犹存,幸事。”
“沈先生”
“吴同学”
“这本书在先生手里又焕发生机了。”吴灼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修复好了,吴同学想要看看吗?”
“真的可以吗?这书看起来很珍贵。”
“无妨。”
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穿透了什锦花园厚重的朱门,看进了那繁华锦簇下的囚牢。
“乱世如锁,”他语声低沉,却字字清晰,“愿它不只是一卷废纸,能成凿锁之锥。”
他拿出钢笔,旋开铜笔帽。
墨水是极深沉的蓝。
他在书扉页空白处悬腕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如春蚕啮叶:愿为凿锁之锥。
字迹瘦劲峻拔,仿佛带着金石的铿锵。
最后一笔落下,他轻轻吹了吹墨迹,双手将书递出。
“我可以吗?”吴灼捧着书有些受宠若惊。
“班级里就属你的文章最好,你值得。”沈墨舟微微一下。
“谢谢先生。”
两人走出书肆,夕阳的红已经张开手臂。
街上的喧嚣依旧,吴灼沈墨舟并肩而行,两人因交流文墨而显得十分默契,偶尔她还会开心的手舞足蹈。
沿着琉璃厂西街,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
街角,正阳门巍峨的箭楼投下巨大的阴影。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停在前门西火车站附近的路旁。
车窗摇下,露出吴道时那张线条冷硬的脸。
他一身笔挺的藏青呢子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刚从铁狮子胡同的军部出来,要去东交民巷的日本领事馆办事,此刻却被车窗外那抹素蓝的身影攫住了目光。
“停车”
是她。
吴灼正俯身在一个旧书摊前,仔细翻看一本线装的书,摊子就在海王村公园入口不远。
她微微侧着头,一缕碎发从白玉簪旁滑落,垂在光洁的颊边。
冬阳透过她微颤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那专注的神情,那清冷的侧影,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廓……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勒紧了吴道时的心脏。
他想摇下车窗,喊她一声。
想看她闻声回头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是否会因惊诧而睁大?
是否会因他的出现而染上其他情绪?
哪怕是一丝厌恶也好。
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像要将她刻进眼底,揉进骨血里。
副官陈旻透过后视镜瞥见大少爷紧盯着窗外的眼神,心头一凛,顺着目光看去,也瞧见了书摊前的大小姐。他识趣地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人流熙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车顶的电线摩擦,溅起细碎的电火花。
吴道时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摇上了车窗。
黑色的玻璃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他剧烈的心跳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野兽,声音因压抑而沙哑:“开车,去东交民巷。”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碾过大栅栏口飘落的枯叶。
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他仿佛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那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混杂着墨香和冬日阳光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烦躁,也让他……上瘾。
那抹素蓝,那缕清冷,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灼烧着,也滋养着那株名为“占有”的毒草。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长街华灯初上。
六国饭店的霓虹灯率先亮起,映着东交民巷冰冷的铁门。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渐浓的夜色,如同载着一团无法言说的、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的欲望。
第4章 慷慨解囊
吴灼正专心背诵着莎士比亚拗口的英文课本,内院里突然响起几声鹤鸣。
她搁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目光投向窗外庭院。
灰蒙蒙的天光下,那株老梅虬虬枝嶙嶙峋峋,枝头空荡。
她的视线掠过假山石,落在后院角落那口巨大的铁笼里。
灰鹤“灼儿”正无精打采地踱步,长长的脖颈垂着,偶尔发出一声低哑的鸣叫。
笼边,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那里,是小蛮。
她手里拿着几片菜叶,小心翼翼地塞进笼子的缝隙,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头埋得很低很低。
一阵寒风卷过,吹起她单薄棉袄的下摆,也吹来一丝压抑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啜泣声。
吴灼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隔着冰裂纹的窗格,看得更真切了。
小蛮的肩膀抖得厉害,她抬起手背,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下。
那动作里透出的委屈和无助,让吴灼眼角一酸,她想起小蛮母亲那张蜡黄的脸,想起那间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破屋,想起小树冻得发青的小脸。
董姨娘刻薄的训斥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哭什么丧!晦气东西!再哭滚出府去!” 小蛮此刻的眼泪,是为了病重的母亲?
为了年幼的弟弟?
还是为了这深宅里无休止的轻贱和委屈?
吴灼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部沉重的黑色手摇电话机,摇动手柄。
“喂?接林公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短暂的等待后,听筒里传来林婉清清脆又带着点慵懒的声音:“喂?哪位呀?”
“婉清,是我。你现在能出来吗?”
林婉清的声音立刻精神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想去小蛮家里看看……但,她家又城南陋巷,我不敢一个人去。”吴灼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蜷缩在笼边的身影,“小蛮在哭……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林婉清笑着打趣她:“大小姐,你不是有哥哥嘛?让他陪你。”
“你别闹了,要是被他知道了,铁定把我房门锁起来。”
林婉清爽朗大笑:“等着!胡同口见!”
放下电话,她迅速从妆匣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飞快地换上那件最不起眼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编好麻花辫,小跑着穿过回廊,径直走向后院角落。
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小蛮还蹲在笼边,听到脚步声,她猛地一惊,慌忙站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头垂得低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大小姐……”
“小蛮,”吴灼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的脸蛋,“走,和我去个地方。”
小蛮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不解。“可夫人的燕窝我还没炖呢。”
吴灼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和娘说好了,你放心跟着我就好。”
片刻后,一辆半新不旧的轿车停在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吴灼裹紧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拉着小蛮上了林婉清家的车。
“先去西鹤年堂。”吴灼对司机吩咐道。
车子驶出胡同,汇入前门大街的车流。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电车叮当作响。
不多时,车子停在大栅栏西口。
西鹤年堂是北平有名的老字号药铺,药材地道,信誉卓着,铺面古色古香,金字招牌高悬。
一进门,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穿长衫的伙计见是两位衣着体面的小姐,连忙殷勤迎上。
“小姐,您要点什么?”伙计笑容可掬。
“可有治肺痨咳嗽、退烧的西药?”吴灼问道,她记得母亲张佩如咳嗽时用过一种德国产的药丸。
“有有有!”伙计忙不迭地应道,“德国拜耳药厂出的‘百浪多息’止咳退热最是灵验!还有‘阿司匹林’片,退烧镇痛也好使。”伙计麻利地从玻璃柜台里取出几个印着洋文的药盒。
“各要两盒。”吴灼毫不犹豫。她又看了看柜台里陈列的参茸补品,“再称二两上好的吉林野山参须,切片包好。”
伙计手脚麻利地包好药品和参须,算盘噼啪作响:“承惠,四十八元五角。”
吴灼从荷包里数出钱付了。林婉清在一旁看得咋舌:“这西药可真不便宜!”
离开西鹤年堂,吴灼又带着两人走向斜对面的同仁堂。同仁堂以丸散膏丹闻名,尤其是安宫牛黄丸等急救药。
同仁堂内更是人头攒动。吴灼挤到柜台前:“掌柜的,要一丸‘参茸卫生丸’,再包半斤上好的燕盏(燕窝)。”
“好嘞!”伙计高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丸用蜡封好的乌金丸药,又用油纸仔细包好半斤色泽微黄、纹理清晰的燕盏,“小姐,六十五元。”
吴灼再次付钱,将药和燕窝仔细收好。
“灼儿,买这么多……”林婉清看着吴灼沉甸甸的荷包明显瘪了下去,悄悄和她耳语道,“你这是浪费钱,小蛮家哪里需要这些东西,她们最需要的是你手里的现钱”。
吴灼讶异道“真的吗?”
“我的大小姐,您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信我,没错。”林婉清因她乱花钱都不觉有些肉疼。
“那我给小树买点吃的,总可以吧。”吴灼拉着两人走向正明斋饽饽铺,“掌柜的,要两斤萨其马,两斤槽子糕,再包一斤茯苓饼。”吴灼指着玻璃柜里金黄油亮的萨其马、松软的槽子糕和雪白的茯苓饼说道。
“得嘞!给您包好!”伙计手脚麻利地用厚草纸包好点心,细麻绳捆扎结实。
“小姐,你今天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小蛮跟在她们身后,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林婉清朝吴灼翻了翻白眼,按住小蛮的肩膀,“你家大小姐今天心情好,你由着她就行。”
最后,吴灼在张一元茶庄门口停下让伙计称了一斤上好的白糖。
采购完毕,三人手里都提满了东西。
西药的纸盒、参茸的锦袋、燕窝的油纸包、点心的草纸包和白糖的油纸包……沉甸甸的,散发着药材、糖霜和点心的混合气息。
“走吧,去福长街。”林婉清大声吩咐着自家司机。
吴灼托着下巴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西装的,有拉洋车的,有挑担卖菜的……她不禁思索着:这繁华的街市背后,有多少像小蛮家那样的角落,在寒冬里挣扎求生?
车子很快驶离了繁华喧嚣的大栅栏,向着城南那片灰暗、拥挤、弥漫着煤烟与苦难气息的胡同深处驶去,车窗外,高楼广厦渐渐被低矮破败的平房取代,喧嚣的人声也被萧瑟的寒风所吞没。
吴灼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奔向一个她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世界。
城南。
狭窄的胡同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破败的灰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碎砖。
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未化的雪水和黑泥。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隔夜泔水的酸馊气,还有隐约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婴孩啼哭声。
小蛮这才知道吴灼的目的地是自己家。
推开吱呀作响、糊着破报纸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夹杂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迎面扑来,呛得吴灼和林婉清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炕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蹲在泥灶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破蒲扇,轻轻扇着炉火。
炉上药罐翻滚,热气氤氲,他动作专注而熟练。
吴灼正要上前帮忙,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是沈墨舟!
他额角沾着一点煤灰,看到吴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吴同学,林同学,你们怎么来了?”
“沈先生?!”吴灼错愕,“您……您怎么……”
“王婶是我家老邻居。我叔叔就住在隔壁巷子。他老人家腿脚不便,托我过来照看一二。”他走到炕边,熟练地试了试王氏额头的温度,拿起粗瓷碗,“王婶,喝口水润润嗓子。”
吴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沈墨舟沾着煤灰却清雅的脸庞,看着他喂水时专注温柔的动作,看着他在这破败肮脏的贫民窟里,如同照顾亲人般自然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震撼和更深的敬意,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林婉清和吴灼将带来的东西默默放在炕头。
沈墨舟颔首:“有心了。”复又转头对小蛮姐弟说:“这药我分成了7份,隔日煎服一次。”
吴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买的那些东西对不对。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油纸的小窗透进些微光。
土炕上,小蛮的母亲王氏蜷缩在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被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正撕心裂肺地咳着,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那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残破的矮几上摆着破破的瓦罐,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娘!娘!”小蛮扑到炕边,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替母亲拍背。
眼前的景象,远比她想象中更触目惊心。什锦花园里随便一个物件,或许就够这一家人活上数月。她带来的那点药和燕窝,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吴灼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林婉清拍了拍她的后背,朝着小蛮的娘说道:“大娘,您好好歇着。这是吴灼带来的药,还有一点燕窝,您让小蛮炖了补补身子。”
王氏艰难地止住咳嗽,浑浊的眼睛看向吴灼和林婉清,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最终化作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
“谢谢……谢谢大小姐……谢谢林小姐……”小蛮跪倒在地上替母亲道谢,声音哽咽。
吴灼急忙将她扶住,“别跪,我错了,我错了。”她此刻才惊觉林婉清那句话说的多么正确,他们哪里需要燕窝和西药,他们的病是贫困。
沈墨舟仿佛洞悉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你带的药也是好东西,只不过不是他们急需的用品,恕我冒昧,眼下寒冬腊月,小蛮一家最急需的恐怕是能御寒的厚实衣物和棉被。府上想必有不少半旧不新、质地尚可的冬衣棉袍压在箱底,不如……不如拣选些厚实保暖的旧衣旧袄,送与小蛮一家。一来解燃眉之急,二来……也更实用些。”
沈墨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脱离实际的“慷慨”。她看向小蛮和小树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再看看这冰冷刺骨的屋子,瞬间了然。
林婉清也连连点头:“沈先生说得极是!咱们府里那些旧冬衣,好些料子都极好,只是样子旧了,搁着也是搁着,不如给小蛮。”
三日后,昏黄的油灯下,小蛮和小树颤抖着解开两大包油布包裹:厚实柔软的被子、棉袍、夹袄、棉裤、鞋袜……带着淡淡的樟脑味和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好人家”的温暖气息,展现在她眼前。
她一件件拿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和厚实的布料,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当她拿起最后几件厚棉袍时,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从衣服里滑落出来,“咣当”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小蛮低头一看,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一只金镯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耀眼的金属光泽,正是吴灼常常佩戴的那只!
小蛮失声惊呼,心脏狂跳!
她猛地扑过去,像捡起一块烧红的烙铁般,颤抖着将金镯子抓在手里。
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浑身发烫,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王氏被女儿的惊呼声惊醒,艰难地撑起身子。
当她看清女儿手中那只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华贵的金手镯时,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
“天……天爷啊!”王氏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灭顶的绝望,“这……这是要命的祸事啊!这镯子……落在咱们这……要是让府里知道了……我们……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董姨娘……董姨娘会活剥了我们的皮啊!”
巨大的恐惧让王氏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一把抓住小蛮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快!快!连夜送回去!一刻也不能耽搁!现在就送去!跟大小姐说清楚!求她……求她饶命啊!”她咳得撕心裂肺,却死死攥着女儿的手,仿佛那是她们唯一的生路。
小蛮被母亲的恐惧彻底淹没,她浑身抖得像筛糠,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屋,甚至顾不上穿好外衣,只紧紧攥着那只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镯子,一头扎进漆黑寒冷的夜色中,朝着什锦花园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吴灼洗漱完毕,正要就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伴随着小蛮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小姐!开门啊!是我!小蛮!”
吴灼连忙披衣开门。
只见小蛮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脸上泪痕交错,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她一见到吴灼,“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那只金镯子,泣不成声:
“大小姐!镯子……镯子……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有意的!它……它掉在棉袍里了……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求大小姐饶命!求大小姐饶命啊!”她一边哭喊,一边拼命磕头。
吴灼看着小蛮手中那只失而复得的金手镯,又看看她冻得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的样子,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自己疏忽的懊恼,有对小蛮一家惊恐的愧疚。
她没有立刻去接镯子,而是弯下腰,用力将小蛮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起来!地上凉!”
小蛮被拉起来,依旧抖得厉害。
吴灼的目光落在小蛮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上,那双手正死死攥着那只镯子。
她伸出手,覆在小蛮的手上,将那只镯子连同小蛮的手一起握住。
“小蛮,”吴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亮得惊人,“这镯子,是我放进去的。”
“什……什么?”小蛮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镯子是给你的。”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就像那些旧衣一样,是给你娘抓药、给小树添衣、给你们一家……熬过这个冬天的。”
她拿起金镯子,不容置疑的给小蛮带上,安抚她:“带着不容易丢,等缺钱了就当了。这不是什么祸事。这是我给你的。谁问起来,都这么说。记住了吗?”
小蛮呆呆地手腕上的金手镯,感受着它冰冷的触感和大小姐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她张着嘴,拼命点头,“大小姐您真是菩萨,真是菩萨。”
第5章 生辰
民国二十一年,小年夜。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中。
前院挂起了红灯笼,门廊下贴了“福”字,厨房里飘出炖肉和蒸年糕的香气。
这热闹,与其说是为两位寿星庆生,不如说是借着节气,给这深宅添几分活气,冲淡些常年不散的阴霾。
砺锋堂的书房,依旧冷硬如铁。
吴道时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腊月二十三,原不过是个他十五年前为自己杜撰的日子罢了。
他压根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日。
那个在河北村庄废墟中被吴镇岳捡回来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已模糊不清,又怎会记得具体的出生日期?
当他第一次看到府中为吴灼筹备生辰那热闹的场景、被众人围绕的宠爱,他羡慕极了,当时的他,也想和吴灼一样,也想拥有众人的宠爱,所以,他鼓足勇气大声说出来:“我也是腊月二十三生日。”那个时候,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在这一天,他才能分享到一丝属于这个家的、真正的“存在感”,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大哥?”一声软软的呼唤在门口响起。
吴道时猛地回神,敛去脆弱的表情。
吴灼手里捧着一个红色锦盒。
她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织锦缎夹袄,衬得肌肤胜雪,两只麻花辫子坠在身后,清丽中透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琥珀色的眸子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
“生辰吉乐,大哥。”她走进来,将盒子轻轻放到他的书桌上,声音清脆悦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来给寿星公送寿礼呀!”吴灼眉眼弯弯,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轻轻揭开锦盒。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长方盒子,打开盒盖,黑色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块崭新的怀表。
表壳是沉甸甸的铜鎏金,打磨得锃亮,表盖上錾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古朴大气,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清晰雅致,两根蓝钢指针在灯下闪着幽光。
“我瞧着大哥的旧表有些磨损了,也不准了。”她提溜着怀表的链子,轻轻按开表盖,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这块是亨得利新到的瑞士货,走时极准的。大哥公务繁忙,时间可耽误不得。”她将怀表捧到吴道时面前,眼神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怯意,“希望大哥喜欢。”
吴道时看着那块精致的怀表,又看看她眼中真诚的笑意,心头百味杂陈。
他接过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仿佛压在他心口。
他摩挲着光滑的表壳,那錾刻的缠枝莲纹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手指,也缠绕着他的心脏。
“喜欢。”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喑哑,“令仪……有心了。”他抬起眼,那海棠红的衣领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白皙,像易碎的瓷器。
他想伸手触碰,想将她拥入怀中,想确认这份温暖的真实。
可他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令仪也生辰吉乐。”
吴灼看着他收下礼物,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丝狡黠,伸出葱白的手指:“大哥,我的礼物呢?”她掌心向上,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着,眼神里带着期待和一点小小的任性,“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呀!大哥不会忘了吧!”
她很自然的和他撒娇,真心当他是哥哥。
他难得的勾起嘴唇,“给令仪的礼物在这里。”他拉开紫檀木的抽屉,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安静的打开,然后期待的注视着她的表情。
这是他们两个的节日,专属节日,也是他们两个的保留节目:互赠礼物。
这一天,是他感觉和她最亲近的日子。
丝绒盒子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钻石翅膀上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如同凝结的星光——那是他特意托人从上海老凤祥定制回来的。
他想象过无数次她收到时的样子,想象那枚胸针别在她乌黑的发丝间,会是怎样夺目的光彩……
“真漂亮啊!”吴灼拍着手,轻轻的拿起这款发夹,“哥,很贵吧,真是太好看了。多谢大哥。”
“喜欢就好。”
“那哥哥替我戴上吧!”吴灼乖巧的蹲下,侧身将一边的麻花辫凑到吴道时的胳膊旁。
他抿嘴笑了笑,打开发夹,轻轻的别到她的发丝间,“我笨手笨脚的,令仪不担心扯坏头发吗?”
吴灼羞赧的笑,“哥哥在我心里可是最最能干的人,上的了战场,入的了厅堂,将来不知哪位千金能得大哥青睐,成为我的嫂嫂呢。”
他浑身猛地一僵,喑哑着问道,“令仪希望我早日成亲吗?”
吴灼拍拍屁股站起身,“那当然啦,不过啊,可不能找董姨娘那种,不然啊,我们家早晚要砰的一声,炸开。”
他攥着怀表的手默默收紧,默不作声。
“大哥,你有心上人了吗?”她一边照镜子一边天真无邪的问道。
他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的答道:“有。”
“真的?”吴灼眼睛一亮,随即转过身兴致勃勃的又问,“大哥你……心有所属?是真的吗?”她凑近了些,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八卦和好奇,“是谁啊?是哪家的千金?我认识吗?她……漂亮吗?温柔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小石子,砸在吴道时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涟漪。
他看着吴灼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充满好奇的清丽脸庞,看着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光洁的额头……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爱恋、痛苦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
就是眼前这个……他视若珍宝、却又永远无法触碰的妹妹!
“令仪……”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压抑,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吸进灵魂深处,“那个人……她……就在我心里。像一道……烙印。很深……很深。”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她……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只是……她……离我很远……也很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远到……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她能……明白?
祈求她能……怜悯?
祈求她能……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吴灼被他眼中那浓烈的情绪和话语中沉重的悲凉惊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大哥按在胸口的手,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深深的困惑。
烙印?很深?很好?很近?无法靠近?
她不明白!大哥的心上人……听起来……好悲伤啊!她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美好的姑娘吧?可是……为什么无法靠近呢?
“大哥……”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和不解,“她……为什么离你那么远?你不能……去找她吗?告诉她……你的心意?你这么好……她……她一定会……”
“不!”吴道时猛地打断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疲惫,“不能……令仪。有些距离……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有些心意……恐怕只能……永远藏在心底。”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翻涌的悲凉,“你……别问了。”
吴灼看着他痛苦隐忍的样子,不敢再追问,软语安慰着:“大哥……你别难过,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的……”
吴道时听着她天真的言语,如同万箭穿心!
“大哥?”吴灼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眉,“你不舒服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手背。
吴道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没事,只是公事繁忙,累得很,你先去前厅。”
吴灼只好点点头,走到门口还不忘提醒他:“今天厨房准备了大哥最爱吃的鲥鱼,大哥早点过来哦。”
女孩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飘入吴道时的鼻端,那熟悉的气息,如同最烈的毒药一点点腐蚀蚕食着他的理智,回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来。”
吴灼不疑有他:“好,那我在前厅等你。”她转身离去,海棠红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留下一室清冷的余香。
吴道时从未如此狼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摊开手掌,那块崭新的怀表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表壳上,已留下他湿漉漉的汗渍和几道浅浅的指甲印痕。
前厅暖阁,张灯结彩。
一张红木圆桌摆在中央,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葱烧海参、清蒸鲥鱼、油焖大虾、八宝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正中放着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几支红烛。
张佩如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董姨娘坐在下首,穿着簇新的绛紫色锦缎旗袍,戴着翡翠耳坠,脸上堆着甜腻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口:吴镇岳还未入席。
吴灼安静地剥着橘子,海棠红的夹袄在暖黄的灯光下,衬得她面若桃花。她将剥好的橘子瓣放在小碟里,推到母亲面前。
“太太,小姐,大少爷来了。”小蛮的声音也大了一些。
吴道时走了进来,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暗纹绸面长衫,少了军装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深沉如潭。
“慎之来了,快坐。”张佩如招呼道。
“大哥生辰吉乐!”吴灼抬头,对他展颜一笑,笑容明媚。
吴道时心脏彷佛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点头:“谢谢。令仪,生辰吉乐!”他在张佩如另一侧坐下,与吴灼隔着一个座位。
他坐下的姿态极其平稳,连衣摆的褶皱都未曾多动一分。
这时,董姨娘身旁的女子微微抬起了头。
这是董碧云的侄女,董云芝,年方二十,一身月白色细布学生旗袍,领口袖口缀着极素淡的浅蓝滚边,外罩一件米色开司米开衫。
乌黑的齐耳短发,用一根简单的素色发箍别住,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沉静,与暖阁内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表哥安好。”董云芝站起身,微微颔首, “云芝冒昧叨扰,恭祝慎之表哥和令仪表妹生辰之喜,福履绥之。”
董姨娘立刻娇声笑道:“大少爷今儿个这身可真精神!这料子衬得您气宇轩昂!”她亲热地拉了拉侄女的胳膊,故意忽略了一旁的吴灼,“云芝可是燕大历史系的高材生!学问好,性子稳!云芝,还不快给你表哥敬杯酒!”她眼波流转,明晃晃的撮合不言而喻。
吴道时的目光只在董云芝脸上极短暂地掠过,端起酒杯,隔空对她极敷衍地一点:“董小姐有心。”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饮尽杯中酒,动作流畅自然,目光已落回自己面前的骨碟边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董云芝脸上血色微褪,依言端起桂花酿浅浅沾唇。坐回位置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垂落,盯着自己洗得泛白的鞋尖。
吴镇岳踱步进来,在主位坐下,声音洪亮:“开席吧!”
席间热闹起来。丫鬟布菜斟酒。张佩如温言询问吴道时近况。吴灼偶尔插一两句话。董姨娘则使出浑身解数逗吴镇岳开心。
吴灼在一旁仔细剔掉鲥鱼的细刺,夹了一块雪白的鲥鱼腩肉,自然地放进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大哥,这鱼腩的刺我已经除去了,你尝尝。”她又夹了一块,放进张佩如的碟里,对着母亲甜甜一笑,“娘,这块给您。”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家人间无需言说的亲昵。
“哟,大小姐只顾着孝顺母亲和寿星啦,父亲不管的哦。”不用分辨,就知道谁在挑拨离间。
吴道时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
吴灼却四两拨千斤的回道:“爹爹吃鱼过敏,您不知道嘛?”
董姨娘的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吴镇岳清了清嗓子,算是帮她解围了。
吴道时嘴角微微上翘,目光落在碟子里那块鱼肉上,心里暗忖:对付董姨娘到底还是她在行。
随后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稳稳夹起那块鱼肉,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将鱼肉送入口中,缓慢咀嚼,下颌线微微绷紧,果然鲜嫩可口。
“慎之和令仪已经交换过礼物了?”张佩如含笑看着两位小寿星。
“是呢。”吴灼得意地炫耀发丝间的蝴蝶发卡,张佩如点点头,“慎之收到了什么?”
吴道时掏出铜鎏金怀表,哪知这时董姨娘噗嗤笑起来,“我们大小姐可真实惠,这铜鎏金也值不了几个子儿吧,倒是那发卡一看就价值不菲。”
吴道时却不以为然,“令仪送什么我都喜欢。”
“哎哟哟,不是亲妹却胜似亲妹,云芝啊,你可要好好学学我们灼小姐,哄人的功夫一流呢。”
“没有姨娘功夫深。”吴灼吃了一口橘子,鼓着腮帮子回敬她。
“老爷,你看大小姐。”董姨娘被她气的直翻白眼,摇晃着吴镇岳的手臂适时撒娇,吴镇岳则适时地举起酒杯,“今天她是寿星公,你就别再招惹她了。祝我们慎之如松柏长青,克绍箕裘,光耀门楣!再祝令仪芝兰盈室,德容兼备,福慧双修!”
“谢谢爹爹。”
“谢谢父亲。”
吴灼和吴道时同时站起举杯,异口同声。
吴道时刚坐下,董云芝就拿起公筷,带着无可挑剔的仪态,目光专注而平静地扫过那盘清蒸鲥鱼,同样精准地夹起了一块最肥嫩、最无刺的鱼腹肉稳稳地放进了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
“表哥请用。”她的声音依旧清泠,不高不低,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吴道时礼貌的微笑:“我不习惯外人给我夹菜。”
一句话,壁垒分明。谁是内人谁是外人,不言而喻。
吴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吴道时则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漠视,将董云芝和她的“好意”直接打入尘埃。
董云芝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精心维持的、学生式的清高与矜持,在他这无声的、彻底的漠然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一丝被彻底羞辱的惨白,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颈后蔓延至耳根。
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冷。
吴道时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他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张佩如,甚至接上了母亲刚才关于军部琐事的询问,声音平稳,回答简洁得体,他对待外人脸上始终保持着完美无瑕的冷淡。
吴镇岳知道董姨娘的意思,何况她的手快要把自己的大腿掐青了,娓娓开口问道:“慎之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说着目光就落在他和董云芝身上。
吴道时端起酒杯,对向吴镇岳和张佩如:“儿子敬爹娘一杯,感谢爹娘养育深恩。”他饮下酒液,动作流畅。
吴灼见董姨娘露出得意的表情,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帮哥哥解围,“我见过,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
席间暗流汹涌。董姨娘的笑声有些干涩,吴灼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大家齐齐看着她。
“反正就远远的见过。”吴灼求救似的看向吴道时。
吴道时差点因为吴灼的回答呛了一口酒,但旋即就接上她的话,“不过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镇岳犀利的目光在吴灼和吴道时之间徘徊,“慎之,”吴镇带着惯常的威严,“云芝远来是客,又是新式学生,学问见识都不错。你们年轻人,饭后可以多聊聊。”这几乎是明示了。
“你刚才还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道时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他脸上那抹得体的笑容甚至加深了些许,目光转向董云芝,彬彬有礼,如同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敷衍的客人:“董小姐在燕大就读,想必见闻广博。日后若有闲暇,请不吝赐教。”他语调温和,用词得体,但那疏离的称呼和空泛的承诺,将吴镇岳的“聊聊”瞬间推到了遥遥无期的虚空中。
董云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交握了一下。
她抬起眼,迎向吴道时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目光,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表哥过誉了。云芝才疏学浅,不敢当。”她的目光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冰冷和一丝不甘的锐利,像冰层下的暗流,无声涌动。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穿着军服、神情精干的陈旻出现在门廊处,对着吴道时极其隐蔽地使了个眼色。
吴道时眼中精光一闪,转瞬即逝。
他放下酒杯,姿态从容地站起身,对着吴镇岳和张佩如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爹,娘。儿子失陪片刻。军部……那边,有份急件刚送到前院书房,需要儿子立刻过目签署。”
理由简直完美——军务,急件。且地点就在府内前院,显得既重要又不算彻底离席。
张佩如欲言又止。吴镇岳眉头微蹙,但涉及军务,终是点了点头:“去吧。”
吴道时颔首,目光转向吴灼, “令仪,陪爹娘多用些。”随即,他转身,步履平稳,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逃离般的决绝,迅速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
自始至终,他吝于再给董云芝一个眼神,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暖阁陷入短暂的寂静。
一片死寂中,董云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吴道时刚才座位前那个骨碟。
碟子里,一块冷掉的鱼肉孤零零的躺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她那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指甲,深深地、无声地掐进了掌心。
暖阁里跳跃的烛光映在她素净的月白旗袍上,仿佛连光影都被她周身的寒气冻结了。
吴镇岳作为家主也不好怠慢客人,“云芝啊,你别怪慎之,他工作忙,平时很少在家吃饭,能见他一次都不容易。”
“我知道的,吴伯伯。”她只能克制的笑笑。
砺锋堂书房的门被重重关上。
吴道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怀表的表面,表盖上精致的缠枝莲纹,和她今天新衣服的布料暗纹一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日历。他伸出手,颤抖着撕下了今天的那一页。
腊月二十三。她的生辰,也是他的。
纸页在他手中被揉成一团,如同他此刻被揉碎的心。
他将纸团狠狠砸向墙壁!
纸团撞在冰冷的墙面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像极了他无处安放的心。
第6章 穹顶星语
贝满女中科学楼拱券长廊的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天文台穹顶高阔如同倒扣的巨碗,将一方深邃的夜空温柔地囚禁其中,巨大的黄铜蔡司望远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穹顶中央,镜筒斜指,等待着与星辰的对话,几架稍小的折射望远镜和精密的赤道仪,如同忠诚的卫兵,拱卫在侧。
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金属仪器上跳跃,勾勒出明暗交错的轮廓。
“令仪!看我带什么来了!”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打破了穹顶的寂静。
林婉清像只灵巧的云雀,一步两级地跳上铸铁旋梯,手里晃荡着一个油纸包。
浓郁的糖炒栗子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空气中那股带着机油的金属味,“福聚斋的!还烫手呢!”她献宝似的递到吴灼面前。
吴灼正俯身在一架折射望远镜后,藏青呢子旗袍的袖口挽起一截,她纤细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调节着赤道仪的微动旋钮,动作精准而稳定,左手边放着一本打开的羊皮封厚笔记本,一支特制笔尖蓄满蓝黑墨水的蘸水钢笔搁在一旁,笔记本上已经工整记录了一部分今晚的观测数据。
几行清晰简洁的文字和数字:日期、时间、望远镜型号、经纬度指向以及一些初步的观感和猜测。
此刻,透过目镜,她专注地凝视着视野中那片被放大的、冰冷的宇宙,口中无声默念着什么,像是在精确计算或描述某颗星的特征。
听到婉清的声音,她并未立刻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直到将某个观测点位的细微纹路完全捕捉清晰,她才缓缓直起腰身,迅速拿起钢笔,低头在笔记本上疾书了几行。
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与仪器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她写的速度很快,却很工整。
“又在看你的‘天之骄子’们啦?”林婉清凑过来,顺着镜筒方向望向穹顶外那片墨蓝的天幕。
冬夜的寒风从开启的缝隙灌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猎户座。”吴灼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呼唤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缓缓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脸上带着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专注,“参宿七,那颗蓝白色的超巨星。你看它的光芒,是不是有种……孤傲的冷冽?”她微微侧头,示意林婉清去看目镜,同时手指下意识地点着笔记本上刚刚记录的关于参宿七的那行数据,“光亮度、色指数……都和《星座指南》上描述的很吻合。” “还有这里,”她轻轻转动目镜架,调整视野,“猎户座大星云,M42。我看书里说,那是新恒星诞生的摇篮,一团发光的、孕育生命的星尘。虽然用这架望远镜只能看到光雾,但形态轮廓清晰了很多,我得记录下今晚云气分布的细节……和上周观测图对比一下。”
林婉清踮起脚尖,好奇地凑到目镜前瞄了一眼,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雾。
“哎呀,一团亮雾嘛!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她撇撇嘴,剥开几颗热乎乎的栗子一股脑的塞进嘴巴里,香甜软糯的口感让她满足地眯起眼嘟囔着,“还是我的糖炒栗子实在!又香又甜!”她将油纸包塞到吴灼手里,“喏,尝尝!别老盯着那些冷冰冰的星星了,你的天之骄子们又不会来这里陪你。”
吴灼接过温热的栗子,指尖传来暖意。 她剥开一颗,却没有立刻吃,目光再次投向那深邃的夜空,“它们不冷。”她低声反驳,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点点星光,亮得惊人,“它们只是……太远了。远到……我们看到的星光,可能是几百、几千年前发出的。就像……就像一封迟到了很久很久的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向往和一丝淡淡的忧伤。
林婉清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吴灼对这片星空的痴迷,那是什锦花园里永远看不到的辽阔。
“是是是,你的星星王子们最浪漫了!”她拉着吴灼走到穹顶边缘的铸铁栏杆旁,将油纸包塞进她手里,“先填饱肚子再浪漫!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并肩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着穹顶外浩瀚的星河。
冬夜的寒风掠过,吹起她们额角的碎发。
林婉清一边吃着栗子,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家政课上谁把蛋糕烤成了焦炭,英文剧社排练《傲慢与偏见》时达西先生念错了台词惹得哄堂大笑,合唱团新来的音乐老师夸她音色像百灵鸟……她试图用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气,驱散这穹顶下过于沉重的寂静。
吴灼安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偶尔剥开一颗栗子。
她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璀璨的星海: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亮星整齐排列,参宿四(猎户座α)散发着红巨星特有的、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与参宿七(猎户座β)的蓝白色冷光形成鲜明对比。
她想起物理课上老师讲过的光谱分析,不同颜色的星光代表着恒星不同的年龄和温度。
这冰冷的宇宙,在她眼中,却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和时间的密码。
“对了!令仪!”林婉清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兴奋,“差点忘了告诉你!这周末!燕京大学要办航空展览啦!不仅有最新的模型可以看,而且啊听说可能有实机表演,是从笕桥航校来的霍克三!还有讲解、答疑,就在燕大的贝公楼礼堂!”
吴灼剥栗子的手微微一顿,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真的?这周末?”
“当然是真的!”林婉清用力点头,“燕大学生会发的通知都贴到咱们学校公告栏了!怎么样?一起去吧!”她凑近吴灼,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说不定……还能碰到个天之骄子呢?”她打趣道。
吴灼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天之骄子是什么鬼?”但她的心,却因为“航空展览”和“霍克三”这几个字而雀跃起来。
天空……飞行……那是她心底最深的向往,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些冰冷的金属部件在阳光下闪耀的光芒,能想象出气流在机翼下流动的轨迹……那感觉,比仰望星空更让她心潮澎湃。
“去不去?”林婉清晃着她的胳膊,反问她,“我一个人多没意思!”
“去!当然去!”她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我想看看真正的飞机翱翔在天空是什么样子。”
“太好啦!”林婉清开心地跳了起来,“那就说定了!周六上午九点,燕大门口见!”
“婉清,”吴灼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你说……如果我们能飞到那里,飞到猎户座大星云里……会看到什么?新生的恒星……是不是像刚破壳的雏鸟,浑身还带着星尘的绒毛?”
林婉清正沉浸在周末之约的兴奋中,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噗嗤一笑:“我的大小姐!飞到星云里?那得多少光年啊!坐火箭也得坐几辈子吧!”她夸张地比划着,“再说了,就算真能飞过去,那地方不是气体就是尘埃,冷得要命,哪有什么雏鸟绒毛!我看啊,咱们还是先脚踏实地,周末去燕大看飞机实在!说不定啊,哪天咱们也能坐上飞机,飞到真正的云层上面去看看呢!那可比星云近多了!”
吴灼被她逗笑了,明眸弯成了月牙儿,方才的忧伤被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对周末的期待。“嗯!”
“走吧,婉清。”吴灼转过身,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栗子吃完了,星星也看够了。再不回去,宿舍该锁门了。”
林婉清点点头,收拾好栗子壳:“嗯!周六燕大,去寻觅你的天之骄子!”
吴灼敲了敲她的脑袋,走到控制台前,握住那根沉重的黄铜操纵杆,“嘎吱——嘎吱——”
巨大的齿轮啮合声响起,沉重的穹顶,开始缓缓合拢。
那片浩瀚的星空,连同猎户座冰冷的蓝光与星云朦胧的光晕,被一寸寸地遮蔽、吞噬。
最终,“砰”的一声闷响,穹顶彻底关闭。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糖炒栗子的甜香,而吴灼心中,那份对天空的向往,已悄然凝聚成对周末燕京大学航空展览的期待,如同星云中孕育的新星,在寂静中悄然萌发。
两人并肩走下冰冷沉重的铸铁旋梯,鞋跟在幽静的长廊石砖上敲出清脆的回响。
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冬夜的寒气夹杂着更深处图书馆旧书的尘埃味扑面而来。
刚踏上长廊冰凉的石板地没几步,她们便看见不远处的拱券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微弯着腰,借着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地面上仔细寻找着什么。
两个女孩相视一眼,“沈先生”
沈墨舟抬起头,看清来人,脸上那份探索的执着立刻被一贯的温和笑意所取代。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却自然地被吴灼怀中的笔记本吸引,那本厚厚的羊皮册子,“在看猎户座?”
吴灼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这位出口成章的国文先生,竟也对星图如此熟悉:“是的,先生!今夜的猎户座特别清晰,参宿七的光芒有种穿透寒气的清冽……”一说到星座她就不由自主的滔滔不绝起来。
沈墨舟含笑听着,适时地接道:“参宿七(猎户座β),天文学谓之Rigel,阿拉伯语意为‘巨人的脚’,蓝白超巨星……它的光芒,确实如你所说,清冽孤高。”
他往前踱了一小步,更加靠近穹顶门的方向:“看到参宿四(猎户座α)了吗?那颗‘左肩’的红色巨星?古人谓之‘大将星’,光色如火,行将迟暮。与参宿七蓝白色的新生锐气相映,不正如一出亘古的英雄史诗在上演?”
吴灼用力点头,因兴奋而脸颊微红:“看到了!火红的,很温暖的感觉!和参宿七确实就像……”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沈墨舟的点拨下找到了更贴切的比喻,“……像暮年的将军和他年轻骁勇的战士。”
“比喻精妙。”沈墨舟赞许地微笑,那笑容如同冬夜吹进的一缕和暖的风,“还有那腰带下的M42星云,古人观测技术有限,只能描绘为茫茫雾气。你今夜看它,可觉有‘混沌初开,鸿蒙始孕’之感?”
“先生说得太好了!”吴灼完全被这番话吸引, “我看到的是一片模糊却充满生机的光晕,边缘丝丝缕缕,中心特别明亮,确实像……一团正在酝酿着什么的星尘。”她本想用“恒星摇篮”,却被沈墨舟的“鸿蒙始孕”一词深深打动。
沈墨舟目光落在吴灼手中的笔记本:“见你记录详尽,想必感悟更深刻。这等心境与体悟,记录下来便是一等一的好素材。”
“啊,是的。”吴灼想起怀里的本子。
“正好,”沈墨舟的语气更加自然体贴,“我也要去资料室取点东西,顺路把你记录的心得带回资料室放好,省得你们晚归还要再跑一趟,夜深路寒。”
吴灼将笔记本递了过去:“那就太麻烦先生了!谢谢您!”
沈墨舟稳稳接过,“举手之劳。快回去吧。”
“沈先生再见!”吴灼和林婉清齐声道别。
沈墨舟手指轻轻拂过羊皮封面上那个小小的星座烫金印记,打开记录本,看了眼吴灼记录的数据,才缓步离开。
第7章 笕桥鹰翼
燕京大学贝公楼前的广场,今日一反常态地喧嚣。
巨大的横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航空救国,振翅中华”。
临时搭建的展棚沿广场边缘排开,帆布在风中鼓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广场前几架蒙着帆布的飞机模型骨架突兀地矗立在寒风中,骨架旁支着简陋的木架,挂着大幅的航空知识挂图——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草图、双翼机的气动原理、甚至还有一张模糊的笕桥中央航校学员列队照片。
穿长衫的学生会干事们冻得鼻尖通红,正卖力地向稀稀拉拉的参观者讲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油漆混合的、属于工业时代的独特气息,混杂着爆米花和烤红薯的市井甜香,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活力的喧嚣。
吴灼和林婉清挤在熙攘的人流中。
林婉清裹着火狐皮斗篷,小脸冻得微红,却难掩兴奋,指着远处一架蒙着帆布的庞然大物:“令仪!快看!那肯定是真家伙!比上次的模型大多了!”
吴灼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广场中央那片被绳索围起的开阔空地上。
那里停着一架银灰色的双翼飞机——正是她在图纸和模型上无数次见过的霍克三!
此刻,它不再是冰冷的线条或骨架,而是真实的、带着金属光泽和机油气息的战争机器!
阳光洒在铝制的蒙皮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机翼下方那两挺黑洞洞的机枪口,无声地诉说着它的使命,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技术人员正围着它忙碌,检查起落架,擦拭着螺旋桨叶。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那架飞机,仿佛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刻入脑海。
这就是翱翔天空的证明!
这就是挣脱引力的翅膀!
“哇!真帅!”林婉清也看到了,忍不住赞叹,“比画报上威风多了!你说它真能飞那么快吗?”
“能。”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霍克三,最大时速三百六十公里。”她下意识地复述着从书本上得来的数据,目光却被那流畅的机身线条和宽大的机翼吸引着。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天际!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仰头望向天空。
“飞机!飞机来了!”人群中有人兴奋地大喊着。
只见一个银灰色的光点,如同离弦之箭,刺破北平铅灰色的冬日天幕,由远及近,迅速放大!
正是另一架霍克三!
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机翼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引擎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磅礴气势!
“啊!它要干什么?”林婉清吓得捂住耳朵,往吴灼身边缩了缩。
吴灼却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架俯冲而下的战机!
它没有减速!
反而在接近广场上空时,猛地压低了机头,以一个近乎垂直的姿态,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人群俯冲下来!
“啊——!”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人下意识地蹲下,有人已经吓得跑开了!
就在那银灰色的死神仿佛即将撞上人群的瞬间!
飞行员猛地一拉操纵杆!
霍克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机头瞬间抬起!
庞大的机身几乎贴着人们的头皮呼啸而过!
强劲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刮得人脸颊生疼!
紧接着,战机一个利落的横滚,机翼几乎垂直于地面,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随即改平,轻盈地绕场一周,机翼微微摇摆,仿佛在向惊魂未定的人群致意。
“天啊!吓死我了!”林婉清紧紧攥着吴灼的手,脸色发白,“这飞行员……胆子也太大了!”
吴灼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是殷麦曼翻转!他在展示战机的机动性!”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架在空中灵巧盘旋的霍克三,眼中充满了赞叹,“真厉害……”
霍克三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引擎的轰鸣声渐渐柔和下来。
它调整好姿态,对准了广场中央那片被绳索围起的空地,开始平稳地下降,起落架的轮子轻轻触地,在硬化的地面上擦出两道淡淡的烟尘,随即稳稳停住。
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平息,螺旋桨叶缓缓停止转动。
驾驶舱的舱盖被从里面推开。
一个穿着棕黄色飞行夹克、戴着皮质飞行帽和风镜的身影,利落地跨出座舱,站在了机翼上。
他身形挺拔,动作矫健,带着一种飞行员特有的干练和自信。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快看!飞行员下来了!”林婉清兴奋地拉着吴灼往前挤。
吴灼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
他摘下飞行帽和风镜,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庞,风尘仆仆,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完成特技飞行后的畅快笑意。
冬日的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闪着细碎的光。
他站在机翼上,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当他的视线无意间掠过人群前方时,恰好与吴灼那双充满惊叹和好奇的琥珀色眸子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
吴灼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那丝讶异迅速被一种温和的笑意取代。
他对着她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自然而流畅,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他在看你哦!”林婉清激动地掐了一下吴灼的手臂,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他是不是认识我们吴大小姐?还是被我们令仪的美貌惊到了?”
吴灼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像染上了天边的霞光。
她慌忙低下头,避开那道温和却带着探究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刚才在空中叱咤风云的飞行员,此刻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还对她点头了?
她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别胡说!”她低声嗔怪,声音带着一丝羞恼,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巾的流苏。
飞行员已经利落地跳下机翼,在地勤人员的簇拥下,开始向围观的师生和市民讲解霍克三的性能和刚才飞行动作的要领。
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带着飞行学员特有的自信,讲解深入浅出,引得众人频频点头。
“各位请看,”他走到机翼旁,轻轻拍了拍宽大的翼面,“霍克三采用双翼设计,虽然牺牲了一些速度,但获得了极高的升力系数和优异的低速操控性,特别适合缠斗……”他一边讲解,一边自然地引导着人群的视线。
吴灼和林婉清也随着人群慢慢靠近。
吴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那冰冷的金属机身,移到了宋华卓身上。
他专业的讲解带着非凡的魅力,偶尔比划着飞行动作时,手臂挥动间,是掩饰不住的活力。
他身上似乎还带着高空的气息和机舱里淡淡的机油味,混合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感觉。
讲解告一段落,人群开始自由参观。宋华卓身边围着几个好奇的学生问东问西。他耐心地解答着,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吴灼这边。
林婉清眼珠一转,拉着吴灼的手腕,就往前挤:“走!我们也去问问!”
“哎!婉清!”吴灼猝不及防,被她拉着踉跄几步,直接挤到了飞行员面前。
“这位……飞行员同学!”林婉清大大方方地开口,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刚才那个俯冲翻转太帅了!能把人吓死!不过……真的好厉害!你飞了多久了?”
宋华卓看着眼前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女学生,尤其是那个低着头、脸颊绯红、不敢看他的女孩。
他认出来了,他看过她的小相,是他母亲给的,本人比照片更活泼靓丽。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谢谢夸奖。我是笕桥航校第三期学员,宋华卓。飞霍克三……快一年了。”
“哇!才学了一年就能飞得这么好了!”林婉清惊叹道,随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吴灼,“你不是对飞机特别感兴趣吗?有什么问题快问呀!”
吴灼被林婉清推到了前面,避无可避,只得抬起头,窘迫中带着一丝慌乱。
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飞行夹克领口处蹭上的一点油污。
一股混合着阳光和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声音起初细若蚊蚋,但当她触及那冰冷的机身,想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翻转,一种源自对飞行原理本身的好奇和关切压过了羞涩,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想问……刚才那个殷麦曼翻转……在那么低的高度……真的……不会有危险吗?”她精准地叫出了那个战术动作的名称,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宋华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看资料说,这个动作要求起始高度至少一千米以上,才能保证足够的改出空间……刚才……好像远低于这个高度?”
男孩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旋即被一抹明显的惊讶所取代。
他微微挑眉,目光在吴灼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此刻闪烁的不仅是紧张和羞涩,更有一份清晰的认知和专业的质疑!
这绝非一个仅仅对飞机外形感兴趣的普通女学生会问出的问题!
她不仅知道“殷麦曼翻转”这个专业术语,还清楚其安全高度阈值!
他眼中的笑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审视和由衷的刮目相看。
他收敛了刚才应对普通观众时的轻松姿态,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变得更加沉稳而专业,带着一种面对真正懂行之人的尊重:
“问得好!”他肯定地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你观察得很仔细,也做了功课。殷麦曼翻转,确实对高度有严格要求。标准战术手册上,安全高度通常在一千米以上,以确保有足够的能量和空间完成翻转并改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好奇的人群,又落回吴灼专注的脸上,解释道:“刚才的演示,高度确实压得很低。但这并非鲁莽。”他指向霍克三宽大的机翼,“霍克三的双翼设计赋予了它极佳的低速操控性和高升力系数,这让我们在低空域拥有更大的操作裕度。当然,风险依然存在,关键在于精确计算和绝对掌控。”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飞行员的自信:“需要精确计算俯冲速度、拉起时机、过载承受极限。更重要的是,飞行员必须对飞机的性能边界了如指掌,对每一个操纵杆的输入和飞机的响应形成肌肉记忆。”他做了个拉杆的动作,“改出的时机和力度,差之毫厘,就可能失之千里。刚才那个高度,容错率非常低,靠的就是平时千百次的严苛训练,把动作刻进骨子里,才能在瞬间做出反应。所以,你问得对,危险确实存在。但飞行本身,就是在可控风险中追求极限。这需要技术,需要胆识,更需要……像你这样对原理的真正理解。”最后这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吴灼听着他条理清晰、深入浅出的解释,心中的紧张感早已被一种被认同的兴奋和对知识的渴求所取代。
她没想到自己的提问能得到如此认真且专业的回应,更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率地承认风险并解释应对之道。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解释。精确计算和绝对掌控……这比书本上的数据更……真实。”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和那认真的神态,嘴角勾起一抹意。
这个女孩,不仅美丽,更有着一颗聪慧且敢于探究的心。
他正想再深入交流几句,旁边又有学生挤过来提问。
他只能对吴灼和林婉清歉意地点点头:“抱歉,失陪一下。”
“没关系!你先忙!”林婉清连忙摆手,拉着吴灼兴奋的朝她耳语:“出现啦!天之骄子!”
就在这时,广场入口处传来一阵低沉的汽车引擎声和整齐的皮靴踏步声。
人群被分开,一行穿着藏青色呢子军装、披着黑色毛呢大氅的军官,在人群的注目下,如同冰冷的刀锋,切开了广场的热闹。
为首那人,肩章将星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正是吴道时。
他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副官陈旻紧随其后,数十名精干的手下如同沉默的影子,散在周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人群。
他们的出现,瞬间让广场上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燕京大学这边显然提前得到了通知。
一位穿着深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教授带着两名年轻助教快步迎了上来。
教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吴处长大驾光临,燕京大学蓬荜生辉!鄙人物理系教授赵启明,忝为此次展览负责人。处长公务繁忙,还亲临指导航空救国事业,实乃学界之幸!”他微微躬身,侧身引路,“请处长移步,由鄙人及学生为您详细讲解展览内容。”
吴道时面无表情地点头,算是回应。
在赵教授和助教的簇拥下,一行人开始沿着展线缓缓移动。
军官们步伐沉稳,军靴踏在硬化的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咔、咔”声,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威压。
赵教授显然是做足了功课,讲解起来条理清晰,深入浅出。 他先是指着那架双翼机骨架模型:“吴处长请看,这是仿照美国寇蒂斯霍克三型战斗机骨架制作的模型。霍克三,正是我笕桥中央航校目前的主力教练机及作战机型之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吴道时身后那些军官,补充道,“其最大时速可达三百六十公里,装备有7。62毫米机枪两挺,机动性优良,在空战中屡立战功。”
吴道时身后的军官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带着军人的专业审视。吴道时本人却只是目光冷淡地扫过那副骨架,没有任何表示。
就在这时,站在外围的那个飞行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朗而带着一丝学员特有的、对专业细节的执着:“先生您好,请恕学生冒昧补充一点。”他对着赵教授微微颔首以示尊重,随即目光转向吴道时一行人,语气沉稳而专业,“霍克三的最大时速360公里,是在理想高度4500米下测得。实际作战中,尤其在低空缠斗时,受空气密度和发动机功率限制,其速度会大打折扣。另外,”他走到模型骨架旁,指着机翼与机身的连接处,“霍克三的机动性优势主要体现在水平盘旋,这得益于其双翼设计带来的高升力系数。但其滚转速率相对较慢,在遭遇敌机高速俯冲攻击时,尤其是面对日寇新型的九六式舰战,其单翼设计和更轻的机体带来的敏捷性,往往能抢占先机。我们在笕桥训练时,教官反复强调,驾驶霍克三,必须扬长避短。要利用其盘旋优势,避免与九六式进行垂直面上的高速追逐。”他的话语间充满了对飞机性能的深刻理解和实战化思考,显然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无数次升空训练甚至模拟对抗中得来的真知灼见。
赵教授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位同学补充得极是!理论数据与实际操作、战场环境相结合,才能更全面地理解装备性能。这正是我们展览希望传达的务实精神!”他对对方的专业素养显然十分赞赏。
在场的所有人此刻都不免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年轻的飞行员。
林婉清悄悄和吴灼耳语:“他现在的样子和看星星的你很像!”
吴灼却看向她哥:吴道时目光也落在了飞行员的身上,眼神依旧波澜不惊,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带着评估和考量。
赵教授继续向前,来到那幅巨大的世界空战地图前。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讲解棒,指向西班牙上空:“处长请看,这是欧洲战场的最新态势。德国秃鹰军团装备的梅塞施密特BF-109战斗机,性能远超各国现役机型,其俯冲攻击战术极具威胁。”讲解棒又移到中国战区,“再看我国战场,日寇凭借其九六式舰载战斗机的灵活性和数量优势,对我领空构成巨大压力。而我方,目前主要依靠霍克三、波音281等机型与之周旋,性能上……存在差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和忧虑。
“差距?”吴道时身后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军官忍不住哼了一声,“赵教授,照你这么说,咱们的飞机都是纸糊的?”
赵教授推了推眼镜:“长官此言差矣。差距是客观存在,但并非不可逾越。我空军健儿凭借高超技艺和视死如归之精神,屡创佳绩!如高志航大队长就曾率队以弱胜强,击落日机!此乃精神与技术结合之典范!”他的声音带着学者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精神?”军官队伍里不知哪位嗤笑一声,“精神能挡子弹?能抗炸弹?”
“精神不能挡子弹,但能铸就军魂!”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少年人的锐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飞行员不知何时已走近了几步,他挺直脊背,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军官:“长官!我们在笕桥,飞的就是霍克三!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极限!但我们更清楚,我们为什么而飞!为脚下这片土地,为身后四万万同胞!每一次升空,我们抱着必死之心!技术可以追赶,飞机可以更新,但这份守护家国、宁死不退的军魂,才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他身边两个航校同学也纷纷挺直胸膛,眼神坚定。
可那飞行员却并未停下,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世界空战地图前,指着中国战区:“赵教授方才提到性能差距,这是事实。九六式舰战不仅在灵活性上优于霍克三,其爬升率也更快,这意味着它们能更快地抢占高度优势。我们在训练中,常常需要模拟以低打高、以慢打快的极端不利局面。”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直面现实的坦然和坚毅,“但这差距并非不可逾越。正如教授所言,精神与技术结合!我们苦练编队配合、精准射击、极限机动,就是为了在性能劣势下,用战术和意志去弥补!”
吴道时身后的军官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赵教授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缓缓开口:“军魂?说得好。”他目光转向赵教授,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赵先生,继续。”
赵教授定了定神,连忙指向下一块展板:“是,是。处长请看,这是关于飞机升力原理的图解。伯努利定律指出,流体流速越大,压强越小……”他开始讲解起空气动力学的基本原理。
吴道时看似在听,目光却飘向人群后的吴灼。
他看到吴灼的视线,正紧紧追随着那个慷慨陈词的飞行员,闪烁着一种由衷的钦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光芒。
那光芒,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底。
第8章 暗流绞索
傍晚,吴灼刚和林婉清通过电话,听她说有燕大航空展的纪念册,便打算问问吴道时是不是可以帮她拿一份。
砺锋堂这吴道时给了她自由出入的权限,两个卫兵见她来了,微微颌首,便放她进去了。
门虚掩着。
砺锋堂书房的窗棂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余壁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光,在紫檀木地板和冰冷的书案上投下摇晃不定的影子。
一盏绿罩台灯在宽大的紫檀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大哥?”吴灼轻声唤着,无人回应。
吴灼走近书桌,目光却被摊开在册子旁的一叠东西牢牢攫住!
那是几张照片。
不是飞机模型,也不是航校学员的英姿。
是董姨娘。
照片显然是偷拍的,角度刁钻,光线暧昧。
一张是董碧云穿着几乎透明的真丝睡袍,斜倚在绮霞阁的贵妃榻上,领口大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深深的沟壑,她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红唇微张,眼神迷离地望着镜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挑逗。
另一张更甚,她只穿着一件绣着并蒂莲的猩红肚兜,背对着镜头,光洁的背部曲线毕露,腰肢纤细,臀部浑圆,一根细细的丝带系在颈后,仿佛轻轻一扯就会完全滑落。
还有一张,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只穿着衬裙,肩带滑落一边,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边酥胸,镜中映出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情欲的媚笑。
吴灼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那些照片,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羞耻而剧烈收缩!
照片上董姨娘那放浪形骸的姿态,那赤裸裸的勾引,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大哥的书房里……为什么会有董姨娘这样的照片?!
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
这些私密到近乎下流的照片……如果不是他……他怎么可能得到?!
难道……难道他表面厌恶,背地里却……
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向后退去,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逃离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
一步、两步,后背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身体!
吴灼浑身剧震,僵硬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吴道时高大的身影如同骤然降临的阴影,在看清书桌上散乱的照片和她煞白如鬼、写满惊骇与羞耻的脸庞时,所有表情瞬间冻结,进而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阴鸷!
吴道时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巨大的怒意和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耻辱感驱使下,他一步跨过吴灼身边,手臂带着一股狂风猛地一扫:哗啦—— 那叠令人作呕的照片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照片在冰冷的地板上四散摊开,董碧云那放浪形骸的姿态在昏黄灯下更加刺目狰狞!
“出去!” 吴道时猛地转身,对着僵立原处的吴灼低吼,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随时会撕裂一切的猛兽,那只刚扫落照片的手甚至微微颤抖着。
“砰!”书房门被吴灼失控的力道重重甩上,发出巨响!
砺锋堂内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混账!”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不知是在咒骂这恶心的证据、咒骂自己的疏忽被撞破还是咒骂这该死透顶的误会!
他猛地弯腰捡起一张照片,照片的右下角——那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一个不易察觉的水印——“樱花写真馆”。
那是东交民巷里一家由日本人开设的、臭名昭着的、只为特殊“客人”提供所谓“艺术”服务的肮脏地方。
可现在她看见了什么?
自己的书桌上,堂而皇之地摆放着董姨娘的裸身艳照!
她会怎么想?
那股深重的屈辱和被误解的怒火让他的心情瞬间降至谷底。
他将照片随手丢进壁炉。
跳跃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那张精心修饰的笑脸在火焰中扭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融入书房凝重的空气中。
“陈旻!进来!”吴道时靠着高背椅中,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只着雪白衬衣,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精瘦的小臂。
侍立于阴影中的副官陈旻立刻上前一步:“处长。”
“查清楚了?”
“是。”陈旻声音平板,不带感情,将两份档案摊开到吴道时的面前。
左侧那份,封皮标注“宋华卓·中央航空学校学员”。
右侧那份,墨迹较新,标注“董云芝·燕京大学历史系”。
“宋华卓,字云笙,宋元哲将军次子,民国元年生。中央航空学校正式学员,接受系统飞行训练。笕桥优秀学员。无党派背景,无激进言论记录。社会关系简单:常出入琉璃厂承古斋,为昆曲名票,与几位老伶工交好;定期向‘慈幼局’捐款,化名‘云笙’;与左翼学生团体无实质接触,仅限学术讨论。经济来源:宋家按月汇款,数额固定,无异常大额收支。近期动向:除飞行训练、票戏外,常游承古斋。”
吴道时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怀表,翻开宋华卓的档案,卷宗首页贴着宋华卓的档案照片,年轻人穿着笕桥航校的学员制服,眉宇间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和阳光。
里面夹着几张偷拍的照片:宋华卓在飞机上调试仪器,侧脸专注;在承古斋后台卸妆,神情平和。
“干净得像张白纸。”吴道时嗤笑一声,指尖划过照片眼神冰冷,他将档案合上扔到一边,仿佛那干净得刺眼的履历是一种嘲讽。
旋即他又转向右侧那份“董云芝”的档案。封皮略显粗糙,墨迹也新。
“董云芝,”陈旻继续汇报,“董碧云姨太娘家侄女,民国三年生。燕大历史系二年级。成绩中等,偏重东亚史。社会关系:表面单纯,与进步学生社团‘新史社’有接触,但仅限于学术沙龙;常出入东交民巷‘松竹梅’日式茶馆,称兼职翻译;与日本商社‘三井洋行’北平分行经理佐藤一郎有数次会面记录,地点隐蔽。经济来源:董姨娘私下接济为主,但……”陈旻顿了顿,声音压低,“近半年,其个人账户有数笔来源不明的大额日元汇款,经香港银行中转,最终汇入一个瑞士匿名账户。”
吴道时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他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抓过董云芝的档案,迅速翻看。
里面夹着几张模糊的偷拍照:董云芝低头走进“松竹梅”茶馆的后门;她与一个穿着和服、面容模糊的日本男子在僻静公园长椅上低声交谈;还有一张银行流水单据的复印件,上面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如同毒蛇的信子。
“日元?瑞士账户?”吴道时声音冰冷刺骨,“董碧云那个蠢货,知道她这好侄女在干什么吗?”
“属下不敢妄言。”陈旻回答,“董云芝在大家面前,依旧是那个‘勤工俭学’、‘洁身自好’的女学生。她与佐藤的接触极其隐秘,若非我们动用内线,几乎无法追踪。”
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敲在“三井洋行”和“佐藤一郎”的名字上。
三井洋行,表面是普通商社,实则是日本在华最大的情报据点之一!
佐藤一郎,更是军统内部挂了号的资深特务!
“继续挖!包括董碧云!”吴道时声音森寒,“她接触了哪些‘新史社’的人?传递过什么信息?她和佐藤的具体谈话内容!还有那个瑞士账户的最终流向!我要知道她背后到底是谁!是日本人?还是……别的什么牛鬼蛇神?”
“是!”陈旻肃立。
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额角伤疤在灯光下微微跳动。
宋华卓……干净得让他无处下口,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吐血!
而董云芝……这个看似怯懦、被他视如敝履的女人,身后竟藏着如此深不可测的漩涡!
日元、瑞士账户、日本特务……她到底是谁的棋子?
董碧云知不知道?
父亲知不知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和更深的警惕,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他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巨网,而董云芝,就是网上那只看似柔弱、却带着剧毒的蜘蛛。
吴道时眼底的寒光比壁炉里将熄的炭火更冷。他抓起桌上那本薄薄的“董云芝”档案,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封皮捏碎。
“董碧云……”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这个只知道唱曲儿、抹香粉的蠢货……她侄女背后是日元、瑞士银行、日本特务!她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她根本就是这盘棋上的一颗子?!”
他“啪”地一声将档案拍在桌上,震得台灯罩微微晃动。
“查!”吴道时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董碧云!给我把她从里到外,扒得干干净净!从她进绮霞阁那天起,不!从她还在八大胡同‘清吟小班’挂牌那天起!所有接触过的人,花过的每一笔钱,说过的话,唱过的曲儿词!尤其是她和娘家的联系!董云芝是她亲侄女,她不可能完全撇清!”
“是!处长!”陈旻立刻应道,身形在阴影中绷得笔直。
“重点!”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戳在档案上董云芝的名字旁,“查清楚,董碧云这些年,有没有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往她那个破落户娘家送过钱!或者,有没有什么‘亲戚’,突然阔绰起来!还有,她那些‘老主顾’、‘手帕交’里,有没有东洋人的影子!特别是那个‘松竹梅’茶馆!董云芝常去,她董碧云呢?!”
“明白!”陈旻迅速记下要点,“属下立刻调阅董姨娘历年账目、访客记录,并安排人手,重点监控其与娘家的往来信件、人员接触。‘松竹梅’那边,我们的人已经布控。”
吴道时靠回椅背,闭上眼,脑海里却翻腾着无数画面:董碧云依偎在父亲吴镇岳身边,娇声软语地讨要珠宝首饰;还有她偶尔看向母亲张佩如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冰冷……这什锦花园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加派人手,盯死绮霞阁!董碧云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是她丢掉的垃圾,我都要知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陈旻领命,无声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里重归死寂,只有壁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座钟那永恒不变的“咔嗒”声。
吴道时独自坐在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
吴道时缓缓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董碧云……”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唱了这么多年的戏,也该……唱到头了。”
第9章 除夕
民国二十一年除夕,北平什锦花园十一号张灯结彩。
腊月的寒气被府内鼎沸的人声和暖炉驱散,空气里弥漫着炮竹硝烟、炖肉浓香和上等檀香混合的独特年味。
暖阁里,红烛高烧,映得满室金碧辉煌。
一张硕大的红木圆桌摆在中央,铺着猩红绣金牡丹的桌帷。
桌上山珍海味堆叠如塔:整只油亮的烤乳猪昂首踞于正中,周围是松鼠鳜鱼、佛跳墙、蟹粉狮子头、八宝葫芦鸭、葱烧辽参。
更有应景的什锦火锅咕嘟作响,热气氤氲。
正中摆着一个三层高的奶油裱花蛋糕,这在旧式府邸里颇为新奇,是张佩如特意为孩子们添置的西洋景。
吴镇岳一身簇新的团花玄色绸袍,端坐主位,难得地面色松弛,手里盘着油亮的文玩核桃。
张佩如穿着绛紫色织锦镶貂毛大褂,雍容华贵,含笑坐在他身侧,下首坐着董云芝以及几位依附吴家的军中将佐和家眷,气氛热闹。
董姨娘正殷勤地给吴镇岳添茶。
就在她倾身放回茶壶的瞬间,目光不经意掠过下首侍立的小蛮:那丫头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张佩如剥橘子。
她穿着府里统一发的靛蓝棉布袄子,袖口洗得有些发白,此刻因为抬手的动作,袖管微微向上缩了一寸。
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金光,倏然刺入董碧云的眼帘!
一只赤金镯子正松松地套在小蛮纤细的左手腕上!
宫灯的光线落在绞丝缠绕的缝隙间,董碧云脸上的娇媚笑容瞬间僵住,这只镯子!
她认得!
这绞丝纹路、这细巧的圈口……分明是前些日子吴灼大小姐在瑞蚨祥新打的那对赤金绞丝镯中的一只!
她亲眼看见吴灼戴过!
怎么会在这个低贱的丫鬟手腕上?!
就在这时,暖阁厚重的锦帘被丫鬟打起,带进一丝清凉的空气。一道海棠红的身影轻盈地步入暖阁,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吴灼穿着一身精心裁制的海棠红上身是海棠红缠枝莲纹暗花缎窄袖袄,领口、袖口镶两指宽玄狐锋毛。
下身配象牙白百褶织锦裙,裙摆边缘绣疏落有致的折枝梅花,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衬得她肌肤胜雪,光艳逼人。
乌黑如瀑的长发挽成新式的双环髻,发髻根部簪一支赤金镶粉碧玺的蜻蜓压鬓簪,簪翅微微颤动,折射出柔和莹润的光晕。
薄施茉莉花味鹅蛋粉,眉用青黛轻描,唇点浅粉色胭脂膏,如同熟透的樱桃。
颈间戴一串颗粒匀称的珍珠项链,耳垂缀小巧的珍珠耳钉。
在这一身极致的华服盛妆之下,她褪去了几分青涩,显露出一种惊人的、带着蓬勃朝气的美丽,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明珠,骤然在灯火辉煌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华。
暖阁里喧闹的声音似乎都静了一瞬,好几位年轻军官的视线胶着在她身上,难以移开。
“爹,娘。”吴灼走到主位前,敛衽行礼,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流苏轻颤,珠光映着她清澈的眸。
“好!好!令仪这身打扮,真是光彩照人!”吴镇岳难得地开怀大笑,眼中满是自豪,“快坐下吧。”
张佩如也笑着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满眼赞许与骄傲。
吴灼在母亲下首的位置坐下,正好与刚走进暖阁的吴道时打了个照面。
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呢料军装,金色的少校领章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踏入暖阁的瞬间,目光就被面前的吴灼捕获。
盛装之下的耀眼的橘红,莹润的珠光,胜雪的肌肤,顾盼生辉的眼眸……
他见过她无数种样子:穿着学生装的素净,病中虚弱的苍白,赌气时的嗔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如此盛放的模样!
这美,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攻击性,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的眼底!
这美是为了这满堂的宾客,是为了这该死的除夕,是为了那些即将到来的、与他无关的未知岁月!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垂下眼帘,掩盖住眼底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嫉妒,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慎之来了。”吴镇岳招呼道,并未察觉儿子的异样。
吴道时彬彬有礼:“爹,娘。” 声音干涩紧绷,他拿起面前的白瓷茶盏,指尖用力得泛白,慢慢啜饮着。
就在这时,管家吴禄引着一家三口走了进来。
“大帅,夫人,宋将军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宋元哲将军。
他身着深蓝色的呢料便服,身形魁梧,眉宇间沉淀着军旅生涯的坚毅与沧桑,脸上带着惯常的沉肃,此时也刻意舒展了些,向吴镇岳夫妇拱了拱手:“镇岳兄,夫人,叨扰了。” 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暗红织锦缎旗袍、容颜温婉却目光沉静的夫人。
但紧随其后、与他们并肩走进来的那个年轻身影,瞬间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包括暖阁中央位置那两束倏然凝固的视线。
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身量颇高,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纹缎面长衫,外罩一件墨色团花琵琶襟马褂,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嘴角天生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行走间步履从容,带着良好的教养。
“贤弟!弟妹!还有云笙贤侄!快请入座!” 吴镇岳朗声笑着起身迎接,显得十分热络。他的热情冲淡了些许吴道时带来的冷硬氛围。
管家的指引下,宋元哲与夫人被安排在吴镇岳左首边的位置,以示尊贵。
而宋华卓,则被安排在了吴母这一侧,与坐在张佩如下首的吴灼只隔了一个空位。
“晚辈云笙,给吴伯父、吴伯母请安!恭祝伯父伯母新春康泰,福寿绵长!”宋华卓走到主位前,对着吴镇岳和张佩如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声音清朗悦耳。
“贤侄不必多礼!”吴镇岳笑着虚扶一下,对张佩如道,“佩如,这就是明轩兄的次子华卓,刚从天津过来。”
张佩如含笑打量着宋华卓,见他举止得体,气度不凡,眼中也流露出几分赞许:“宋公子果然一表人才,快请坐。”
“谢伯父伯母。”宋华卓直起身,目光自然地扫过席面,在看到吴灼的瞬间,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艳, 吴灼惊讶的看着他,这不就是那日展示殷麦曼翻转的飞行员嘛?
“吴妹妹?”宋华卓的眼中带着笑意。
“啊”吴灼起身,微微颔首还礼:“令仪见过宋公子。”
吴道时握着茶盏的手,再次猛地收紧!
他听到了那声“吴妹妹”!
听到了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欣赏!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好感!
他垂着眼帘,死死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梗,仿佛要将它盯穿!
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
宋华卓被安排坐在了吴灼对面的位置。
席间,吴镇岳与宋元哲以及几位将佐谈笑风生,话题从时局战事渐渐转向了风花雪月。
宋华卓虽年纪不大,但谈吐不俗,对戏曲、书画颇有涉猎,尤其聊起昆曲时,更是侃侃而谈,偶尔清唱两句《牡丹亭》,嗓音清越悠扬,引得众人叫好。
吴灼听得入神,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偶尔与宋华卓视线交汇,便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一切,落入吴道时的眼中。
他坐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影子。
面前精致的菜肴,在他看来索然无味。
他几乎没有动筷,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机械地抿一口辛辣的烧酒。
那灼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寒冰与烈焰。
他看着她对别人笑!看着她眼中闪动着欣赏的光!看着她和那个姓宋的言笑晏晏!
她今天美得如此惊心动魄,难道就是为了在这该死的除夕夜,来凌迟他的心脏吗?!
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每一次吴灼的笑声传来,都像一根钢针扎在他的太阳穴上。
每一次她与宋华卓目光交汇,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席间气氛正酣,宋夫人笑着对张佩如道:“佩如姐姐,瞧这两个孩子,年岁相当,站在一起可真是一对璧人呢!”
这话一出,席间几位夫人也跟着附和。吴灼脸上微红,垂下眼帘。宋华卓则大大方方地笑了笑。
“叮——喀!”一声细碎又清晰的裂瓷声在相对安静的暖阁中响起,突兀得惊人!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吴道时面前的桌面上,那个精致名贵的白瓷茶盏,竟生生从他紧握的手中裂成了几片不规则的碎片!
茶水混着几缕极淡的血丝——显然是茶杯裂开时划伤了掌心——洇湿了他深灰色的军裤和桌布!
一瞬间,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吴镇岳皱紧了眉头,不满和疑惑地看向长子:“慎之?”
张佩如惊得用手帕掩住了嘴,眼中全是担忧。
宋元哲夫妇也面露讶异。
宋华卓则迅速收敛了笑容,看向吴道时裂开的茶盏和那只紧握成拳、似乎在微微颤抖的手,英挺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吴道时缓缓抬起眼皮,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如同寒潭。
他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
他看着那蜿蜒的血线,又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最后落在了吴灼带着错愕和担忧的脸上。
“扰了诸位雅兴,慎之失礼了。” 他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随手抄起一方餐巾,看也不看便草草摁在掌心翻卷的伤口上——力道之大让崭新的雪白巾面瞬间绽开刺目的血印。
“慎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张佩如悚然一惊,起身欲扶。
“无妨。”吴道时身体绷紧如即将离弦的箭矢,他霍然起身,军靴“咔”地一声磕在青砖地上,动作标准挺拔得近乎僵硬。
他对着主位的吴镇岳和周围众人方向,幅度极其克制地微微一颔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皮肉小伤,不敢劳烦诸位长辈。请父亲母亲并长辈慢用。慎之……告退。”话音尚未落定,他已倏然转身,深灰色的挺括背影挟裹着近乎实质的寒气与决绝,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管家吴禄反应极快,立刻招呼小丫鬟上前清理桌面,又另奉上一盏新茶。
吴镇岳重重咳了一声,试图打圆场:“无妨,无妨!岁岁平安!慎之许是这几日军务辛苦,手上失了准头。来来,贤弟,弟妹,贤侄,咱们开席!”
吴灼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面的宋华卓,宋华卓也正关切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询问和安抚。
吴灼勉强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心绪却早已飘远,飘向了那个被黑暗吞噬的背影。
第10章 守岁
暖阁的喧嚣被厚重的锦帘隔绝在外,砺锋堂的书房却像浸在冰里。
吴道时靠着书桌席地而坐,军装外套随意扔在椅背,右手垂在身侧,暗红的血珠顺着紧攥的指缝渗出,滴落在深色地毯上,洇开一朵朵花,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传来,更衬得这死寂令人窒息。
“笃笃。”极轻的敲门声像羽毛落在冰面。
吴道时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吴灼端着一个乌木托盘,侧身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还有一个小小的藤编药箱和一个青花瓷小碗,碗里姜汤辛辣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血腥的铁锈味。
她换下了那身海棠红的盛装,只穿着一件家常的藕荷色软缎斜襟薄袄,素净的象牙白棉裙,长发松松挽了个髻,胸前别着他送的蝴蝶胸针。
“大哥。”她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我熬了姜汤……你的手,也该上药。”
吴道时缓缓侧身。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素衣洗去了方才暖阁里的灼灼光华,却更显眉目如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
“这点小伤,死不了。”他抬起那只受伤的右手,血珠还在顺着指缝滴落。
“血都滴了一路!”吴灼秀眉紧蹙, “几个小丫头也不敢进你的书房。”她放下托盘,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冰冷的手腕,她的手指温热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细腻。
吴灼在他脚边半蹲下来,打开药箱。
动作麻利地取出白瓷药瓶、棉签和干净的纱布。
她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紧握的、带着血污的手指。
掌心赫然是几道深可见肉的撕裂伤,混着细小的瓷片碎屑,显然是被捏碎的酒杯划破的。
“天……”吴灼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伤得这么重!”她抬头,又气又急地瞪了他一眼。
吴道时垂眸看着她纤长微颤的睫毛,看着她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的专注侧脸。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手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离他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宋华卓……”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明轩将军的次子。”
吴灼正用镊子夹取碎瓷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没抬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父亲……”吴道时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对他……很是欣赏。宋家……亦有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吴灼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眼,望向吴道时, “大哥……你什么意思?”
吴道时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笑容,目光却死死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还不明白吗?令仪。父亲留他们在府里过年,宋夫人那句‘璧人’……你真当是玩笑?”他声音压得更低,“宋华卓就是父亲为你……定下的那位了。”
“轰隆——!”
窗外,不知谁家点燃了一枚巨大的烟花,骤然炸响!
绚烂的流光瞬间撕裂了窗外的夜空,五光十色的光芒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墙壁和地面上投下瞬息万变的斑驳光影。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强光,让吴灼浑身剧烈地一颤!她嘴唇微微张着,琥珀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无措。
父亲……父亲要把她……像一件物品一样……许配出去?
光影交错间,吴灼眼中的水汽迅速凝聚,让人心疼。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和无助。
这神情,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快意,反而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宁愿看到她愤怒,看到她反抗,也不愿看到她……如此脆弱无助!
这眼泪,是为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流?还是……为了那个才见了一面的宋华卓?!
他猛地抽回手!
动作粗暴!
“怕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戾气,在烟花炸响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现在才怕?晚了!生在吴家,你早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你的美貌,你的才情,你这个人……都是待价而沽的政治筹码!”
她身体晃了一下,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用那双含泪的、倔强又破碎的眸子,狠狠瞪着吴道时,像是被丢弃的狸奴。
窗外的烟花愈发密集起来,如同天女散花,将整个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
在那几乎要将黑夜燃烧殆尽的流光盛宴中,吴灼猛地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重新拿起药箱里的棉签和药瓶,动作近乎粗暴地,一把抓过吴道时刚刚抽回的手腕!
带着决绝的力度,紧紧攥住他,开始为他清理伤口。
动作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近乎粗鲁的用力!
棉签沾着冰凉的药水,狠狠按在他血肉翻卷的伤口上!
“嘶——”剧烈的疼痛让吴道时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锁。
吴灼却仿佛没听见,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掌心狰狞的伤口,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药水混着血水,还有她的几滴眼泪。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破碎不堪,“我知道……我是筹码是物件。可是大哥……你呢?父亲又给你定了谁家的女儿?董云芝吗?”
最后那个名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砸在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吴道时看着清亮朦胧的眼,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讽和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
一股更加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夹杂着被看穿的狼狈和屈辱,瞬间攫住了吴道时!
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在吞咽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和苦涩。
窗外,烟花在最高处绽放出最炫目的光芒后熄灭,只留下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书房内,最后一丝光影也消失了,重新陷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吴道时那只被吴灼紧紧攥着、包扎了一半的、染满血和泪的手,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翻转过来。
带着血腥和药味的手指,颤抖着,迟疑着,最终……极其轻微地、小心翼翼地,复上了吴灼冰凉的手背。
如同溺水之人,绝望地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令仪,新年快乐!”他抬起眼,猩红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阴鸷锐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近乎哀求的依赖。
这样的眼神,让吴灼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所有的恐惧和疏离,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的、血脉相连的怜惜所取代。
她反手,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大哥,新年快乐。我陪你守岁。”
她挨着他,靠着冰冷的书桌坐下。两人肩并着肩。
窗外,爆竹声依旧喧嚣,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映照着千家万户的团圆喜庆。
砺锋堂书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宁静,只有两人交握的手,传递着微弱的暖意。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她的、真实的温度。
这温度,像一剂良药,暂时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嫉妒、愤怒和……那无法言说的、扭曲的爱恋。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这份短暂的、只属于他和她的宁静。
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体温传来,让吴灼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吴道时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呼吸均匀,已然沉沉睡去的妹妹。
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脸颊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唇瓣微微嘟起,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纯真。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罪恶感、怜惜和……无法抑制的悸动,瞬间席卷了他!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沉睡的容颜。
那毫无防备的睡颜,像一幅最圣洁的画,让他既想靠近,又自惭形秽。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低下头。
灼热的呼吸拂过她光洁的额角。
他闭了闭眼,仿佛在承受巨大的内心煎熬。
最终,一个极其轻柔的、如同羽毛拂过般的吻,带着无尽的虔诚和……深埋心底的、无法言说的爱恋,落在了她温热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他猛地抬起头,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紧张地看着她。
吴灼依旧沉睡着,毫无察觉,只是无意识地在他肩头蹭了蹭,发出小猫般的嘤咛。
吴道时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他不敢再动,不敢再有任何逾矩之举。
他只是僵硬地坐着,任由她靠着自己,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
这份短暂的、偷来的亲密,如同饮鸩止渴,既带来片刻的甜蜜,又将他拖入更深的痛苦深渊。
“当——!当——!当——!”
远处隐约传来寺庙悠扬浑厚的新年钟声,整整十二下,宣告着新年的来临。
第11章 易碎
什锦花园十一号,庭院里新植的梅树刚出了几个花包,嫩绿新叶悄然萌发,带着初生的希望。然而,宅邸深处,一股压抑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吴镇岳脸色铁青,将一叠账本重重摔在紫檀木书案上!纸张纷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怒火翻腾。
“张佩如!这就是你掌的家?!”他声音低沉,带着雷霆将至的威压,“去年腊月到今年正月,光是厨房采买一项,就比往年多支出了三成!还有绸缎庄、洋行……这些账目,漏洞百出!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嗯?!”
张佩如站在书案前,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佛珠。
她看着散落的账本,眼中是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老爷……年节下,各处开销本就大些……董姨娘说,老爷待客要用最好的食材,孩子们的新衣料子也是她亲自去挑的,说是时兴货,价格自然……”
“董姨娘?又是董姨娘!”吴镇岳猛地打断她,一掌拍在书案上!
“她一个姨娘,插手什么采买?!你是当家主母!账目不清,就是你失职!”他目光锐利如刀,“我看你是念经念糊涂了!连个家都管不好!”
“老爷……”张佩如喉头哽咽,强忍着泪水,“我……我这就去查……”
“查?现在查有什么用?!”吴镇岳烦躁地挥手,“账都烂成这样了!从今天起,府里内务开支,交给碧云暂管!你……好好反省反省!”
“老爷!”张佩如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屈辱!
“就这么定了!”吴镇岳不容置疑,语气冰冷,“你身子骨弱,也该歇歇了!让碧云替你分担分担!”他不再看她,扬声喊道:“来人!请董姨娘过来!”
张佩如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佛珠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看着丈夫冷漠的侧脸,心头一片冰凉。
她默默转身,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书房。
门外,董姨娘早已等候多时。听到传唤,她扭着腰肢,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掩不住的得意,快步走进书房。
“老爷,您找我?”声音甜腻。
“碧云啊,”吴镇岳脸色稍缓,“府里账目有些乱,佩如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从今日起,内务开支,你来暂管。务必理清账目,严加约束!”
董姨娘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垂下眼帘,恭顺道:“是,老爷。碧云一定尽心尽力,替老爷分忧,替太太分劳。”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后院角落,灰鹤“灼儿”的笼子旁。
吴道时一身便装,手里拿着一碟清水,正缓缓倒入笼中的水槽,灰鹤“灼儿”低鸣一声,踱步过来,低头饮水。
吴道时看着它,眼神复杂。每日听到后院传来的鹤唳,都会让他想起她明媚的笑脸,如同微光,在黑暗中引诱着他。
他开始独自来这里。
起初只是远远站着,后来……他带来了清水,带来了小鱼干。
他学着吴灼的样子,小心地喂食,沉默地看着灰鹤啄食饮水。
这简单的动作,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平静。
仿佛在照顾这只与她同名的生灵时,能离她近一点点。
“大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
吴灼站在不远处,穿着浅碧色的春衫,乌发松松挽着。
她走过来,看着笼中饮水的灰鹤,又看看吴道时手中的碟子,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大哥在喂‘灼儿’呀?”
“嗯……”吴道时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布袋上,“令仪也来喂它?”
“是啊!”吴灼开心地点头,晃了晃布袋,“我让厨房留了些新鲜的小虾米。”她走到笼边,熟练地打开小门,将虾米撒在食槽里。
“‘灼儿’!快看!有好吃的!”
灰鹤立刻被吸引,欢快地啄食起来。
吴灼看着它,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大哥,最近经常来喂它?前几日路过,好像都看到你在这里。”
“嗯,路过……顺便看看。”他放下水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碟沿。
吴灼想起今晨母亲憔悴的脸色,“今早父亲和母亲大吵,家里的财政大权现在归董姨娘。”
吴道时微微攥紧手指,这个董碧云,是要翻天了。“令仪莫要太过忧心。”
吴灼低着头,“我知道。家里的事也轮不到我插嘴,所以我只能和你和灼儿说,它最近精神好多了,羽毛也光亮了些。”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愧疚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动作太慢了,花时间查那姑侄两,又恰逢新年,还是让董碧云先得手了。
“令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其余的交给为兄!”
“嗯。”她最终只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兄妹二人,一立一蹲,在初春的阳光下,沉默地照料着笼中的灰鹤。
前院的争吵与权力的更迭,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如同风中烛火,微弱、易碎。
夜晚,什锦花园十一号依旧灯火如昼。
暖阁里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着冬夜的寒气。
威虎堂内,水晶吊灯流光溢彩,紫檀大圆桌上珍馐罗列:谭家菜的黄焖鱼翅、全聚德的片皮鸭、丰泽园的清汤燕窝……香气混杂着雪茄的氤氲,一派富贵气象。
吴镇岳高踞主位,满面红光,正与宾客推杯换盏。
席间皆是北平如今的风云人物:齐燮元试探着“日满亲善”,王克敏谄媚着“镇威余威”,土肥原贤二则如阴影般坐在角落,鹰目扫视全场。
张佩如端坐一旁,仪态端庄,翡翠头面在灯下闪着温润的光。
吴灼不用出席这种饭局,偷偷的溜到厚重的帘子后,琥珀色的眸子却敏锐地捕捉着席间暗涌:齐燮元对王克敏的疏离,土肥原眼底的算计,父亲那枭雄迟暮的悲凉。
董碧云一身正红苏绣旗袍,凤钗摇曳,周旋于宾客间,尤其对土肥原和王克敏殷勤备至。
下首的吴道时,军装笔挺,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灌着烈酒,脸颊泛起潮红,目光低垂,却在董碧云贴近土肥原时,握杯的指节骤然发白。
吴灼想起大哥桌上的那些艳照,不禁心头烦闷,她走向后院,行至假山旁的回廊转角,忽听假山石后传来刻意压低的日语交谈声!
“……はい、分かりました……”
“……彼の态度はまだ暧昧です……”
是董云芝的声音!
吴灼心头剧震,屏住呼吸,悄悄贴近廊柱阴影。
只见董云芝背对着她,侧脸线条紧绷,眼神锐利如刀,与宴席上的娇媚判若两人!
吴灼太过震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跟却不慎撞到了廊下摆放的一只细颈青花瓷瓶!花瓶摇晃,眼看就要倾倒碎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稳稳扶住了花瓶!
同时,另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吴灼差点惊呼出声的嘴!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冷冽的烟草味瞬间将她包裹。
吴灼惊恐地抬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吴道时示意她噤声,随即不容分说地揽住她的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带离原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一间虚掩着门的客房。
房门被无声地掩上,隔绝了外界的灯火与喧嚣。
客房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尘埃味。
吴灼被吴道时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他的手掌还捂着她的嘴,掌心滚烫,带着薄茧,额角处是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灼热的呼吸。
“别出声。”他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外,脚步声急促而来。董云芝警惕的声音响起:“谁在那儿?”
吴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吴道时的手掌紧了紧,眼神死死盯着门缝,另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枪套上。
董云芝在门外逡巡,脚步声停在客房门口。吴灼甚至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暖阁方向传来董碧云带着醉意的喊声:“云芝!云芝!土肥原先生问起那尊商周青铜觥的来历呢!还不快过来!”
董云芝在门外顿了顿,应了一声:“哎!姑妈,我这就来!”脚步声匆匆离去。
客房内紧绷的空气骤然一松。
吴道时缓缓松开捂着吴灼嘴的手,却依旧将她困在门板与自己之间。
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灼,浓烈的酒气和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大哥……”吴灼惊魂未定。
“你胆子不小。”吴道时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靠得更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若被她发现……”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话语更令人心悸。
吴灼努力镇定,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倔强的光:“我听到她说日语!”。
吴道时眼神骤然一凝,随即又化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抬手,似乎想触碰吴灼因紧张而微微散落的一缕鬓发,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缓缓放下。
“今晚的事,”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带着命令的口吻,“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说,包括母亲。”
吴灼被他眼神里的寒意慑住,如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
吴道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那迫人的压力才稍减。
他侧身让开门口,“回疏影轩,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吴灼如蒙大赦,立刻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明亮的光晕里。
吴道时站在昏暗的客房门口,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素蓝的衣角消失在拐角。
他看着自己方才捂住她嘴唇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温软和那瞬间的颤抖。
他缓缓收拢手指,眼神幽暗如深潭。
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迈步走出阴影,重新汇入那金碧辉煌、暗流汹涌的华宴之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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