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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2025/05/11 03:07 / 310 / 36
【小说】烂俗的狐狸

第一章 被人厌弃的狐狸
  深冬,雪下了一夜,天光还未亮透,院子里便已冻得死寂。
  又尔在受罚。
  跪在雪地中央,膝盖抵着冻硬的地面,骨头像是被寒气生生冻裂开,尾巴收不住,软趴趴地摊在雪里,沾着污泥和血迹,怎么也藏不住。
  在商府里待的这十年,这样的罚跪,又尔经历了无数次。
  罪名总是那些——偷吃点心,衣物不整,眼神不敬......诸如此类等,听起来很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只要落在她身上,就成了过错。
  不过最近,这群爱欺负她的少爷小姐们找了个新由头。
  ——嫌她的尾巴脏。
  不知是不是因着及笈后被欺负得更狠的缘故,又尔这几个月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兽型,尤其一紧张,那赤色的狐尾便会露出来,耷拉在外面。
  这群少爷小姐们嫌弃她尾巴上沾了灰,硬生生拽着她的尾巴在池子里洗,笑得前仰后合。
  后院深冬的池水,真的冷。
  狐狸咬紧牙,被水浇得浑身发抖,池水浸透衣摆,冻得她说不出话来。
  可她不敢反抗。
  致使到如今,又尔见了人便怕,越怕,就越收不住那条毛茸茸的尾巴。
  又尔今日的罪名,是冲撞了二少爷。
  ——商厌。
  她名义上的“二哥”。
  可到底撞没撞着,又尔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从灶上摸了两块糕点,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少年。
  商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当时什么都没说,转头就叫人把她捉了来,跪在这雪地里。
  廊下的少爷小姐们正等着上学堂,一个个披着裘风,抱着手炉,站在一起,嘴里却没闲着 “上回是偷吃厨房的糖瓜,这回,又冲撞了二爷……这蠢狐狸怎么总犯事?”
  “该扒皮了,省得碍眼。”
  “下次直接关柴房算了,天天跪在这,膈应谁呢。”
  “......”
  又尔低着头,不敢出声。
  她想不在意,反正......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可这些话还是一句句钻进耳朵里,连着她的骨头,一块冷透了。
  跪得久了,血气下沉,腿已经快没了知觉,就在又尔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耳边传来阵清浅的脚步声。
  雪地被踩开。
  又尔听见雪地里那双靴子的声音时,动了动僵着的脖颈,抬了头。
  视野里先落下的是一片雪白的衣袍,再往上,锦缎覆着白玉般的皮肉,衬得来人身形清瘦高挑,仿佛一具剥了皮的瓷人。
  商厌生得极瘦,身形修长,宽肩窄腰,身量在这群同龄少年里也鹤立鸡群,坤泽的骨相偏柔,偏生这位二少爷长得干净利落,唇角弯着,透着股狠意。
  连怀中抱着手炉的那双手都瘦长苍白,指尖粉艳,血泡着似的的。
  少年一副极为好看的皮囊,却不显柔,反倒像剜了人的魂魄来雕的,生了双凉薄的眼眸。
  那眼尾轻轻勾着,漆黑阴影里藏着点猩红,盯着人的时候,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畜生。
  又尔抿了抿唇,没收起的狐耳无声地贴紧发间。
  这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活物。
  活像是天光下雕琢的一块冷玉。
  可又尔看着,只觉心里生寒。
  这少爷厌恶她,生得再好看,在她眼里,也是个活阎王。
  她有一瞬恍惚,仿佛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截剥了皮,洗净血的白骨,披着人皮走在雪里。
  商厌低头看又尔,眸底浮了些兴致,那点笑意藏在嘴角。
  猫逗着耗子玩,商厌慢慢地开口:“又尔,累吗。”
  嘴里吐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难听。
  又尔知道这阎王爷想听什么答案,仰着头看他,唇角弯起,声音温顺:“不累。”
  “是我没规矩,该被少爷罚。”
  她知道,只要她笑着应下,商厌便会很快觉得没意思。
  他觉得没意思,自己就可以回去了。
  少爷果真沉默了。
  但又尔看见,商厌低头看着她的冷冽双眸中,浮现的情绪,似是不耐,又似乎是隐隐的愠怒。
  商厌生气了。
  狐狸心底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商厌为什么又生气了。
  但她懒得想。
  反正这人一向如此。
  总是生气,好生无聊。
  商厌看着她,开口:“狐狸,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吗?”
  又尔眼角弯弯,乖巧地回答:“中庸。”
  “然后呢?”
  然后,廊下又起哄起来。
  “二爷今日气色不错,怎么不动手啊?”
  “上回不是还踢这笨狐狸一脚?”
  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又尔抖了抖尾巴,仰着的头不自觉地低下去,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狐狸嗫嚅着张了张嘴:“少爷,我——”
  “先生到了——”又尔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了院外的声音。
  四下瞬时寂寥。
  ——围着看笑话的少男少女们均收了声,纷纷站直了身子,头一个接一个半垂下,不再开口。
  院门大开,仆从鱼贯而入,弓着身站在两侧。
  廊下雪色一线,远远走来一道身影。
  又尔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眼。
  ——白衣如月的青年。
  衣袍素净,袖口处绣着极淡的云纹,天地肃杀的寒风吹不过他的衣摆,满身清冷。
  雪衣如霜,风雪拂过时衣摆微动,步履从容,眼尾微垂,神色冷淡,如同天上的谪仙般清冷。
  也是妖,跟又尔一样,是只狐狸,但不同的是,容寂是九尾白狐,还是个血脉纯正的乾元。
  身份尊贵,受人敬仰。
  跟又尔这只遭人厌弃的中庸赤狐不同。
  在这乱世里,他以一介妖身,被诸族名门争相请为学士教授世族子弟,均未有成事过。
  据说九尾白狐一族早亡,容寂是族中最后一脉九尾狐。
  妖修人道,清冷如霜雪,十年间无数世家抬着多少金银财宝,稀奇古怪的精巧玩意儿都没能请动他,甚至一句温言都没换来过。
  最终,是以商家族中长老出面,携重礼上山,耗时半年,才请动对方答应授课。
  白衣青年走过廊下,少男少女们站成一列,全都垂着眸,低头行礼:“见过先生!”
  连往日最跳脱的几个也乖巧地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朝青年鞠躬。
  容寂一个眼神都没给旁人,眸色浅淡如冰湖,不见底。
  这群少爷小姐们却都笑得小心,步步跟着,生怕落下。
  哪还有方才半点对着狐狸讥笑的模样。
  明明都是狐狸,都是妖.......
  雪落无声,风吹过长廊,卷起衣袍。
  又尔跪在雪地里,尾巴悄悄收了收,脏兮兮的一截埋在雪里。
  她眨了下冻得酸涩的眼睛,鼻腔里满是血腥雪冷的味道。
  忽然就觉得,心口发涩。
  那滋味就像是有人拿刀剔开了骨肉,没沾血,只叫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可她到底没吭声。
  只默默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又盯着自己那截尾巴看了一会儿。
  这会儿,她都忘了身边还有个少年。
  半晌,狐狸轻轻扯了下嘴角,学着旁人对着白衣青年笑的样子,弯了弯眼睛。
  ——活着嘛,总得笑笑。
  余光一转,才瞧见商厌还立在不远处,裘风猎猎,懒懒倚着廊柱,眸色淡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又尔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把那点酸涩死死咽回去。
  她弯了弯眼睛,嘴角扬起抹很难看的笑意。
  ——还好,没冻死。
  要是冻死了,就没人知道她也见过好多次这样好看的白狐先生了。
  想到这里,狐狸舔了舔干裂的唇,像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似的,艰难地将双手交握着,躲在棉袍袖里取暖。
  雪落在脖颈上,冷得她直打哆嗦,眼尾还在死死弯着。
  “活着好啊……”又尔在心里念着,安慰自己,尾巴晃了晃,像是在给自己撑场面。
  “天大地大,有一口气在,就不算太可怜。”
  多亏了这谪仙般的先生,今日挨得骂少了许多。
  真好。
  明天说不定还能偷到一块糖吃。


十步杀一人 / 发表于: 2025/05/11 03:17:12

第二章 玩物
  夜里雪大了,院外一片白茫茫。
  又尔被人从雪地里拖起来,整个人早冻得发僵,指尖僵硬,尾巴耷拉着,雪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推搡间,她人已经跪在暖阁内柔软的地毯上,脸贴着玉砖,鼻息里尽是沉沉暖香。
  屋内静得可怕,唯有炭火轻轻跳动的声音,映得一室昏黄。
  人还没来。
  又尔对着门,老实跪着,半晌,才听见靴底踩着玉砖的细碎声。
  商厌慢悠悠地负手走进,手里拿着把折扇,神色淡漠,面上兴致寡淡。
  他生得极白,皮肤仿佛覆着一层细腻冷霜,身着玄色窄袖锦袍,袖口滚着白狐绒,衣摆曳地,斜斜坠着鎏金流苏,行走间,烛火映在他脸上,照得那双眼冷漠如刀。
  眼尾微挑,薄唇染着淡红,恰如腊梅覆雪,生生冷出了几分惑人骨血的艳色。
  这一身,本该是柔软的坤泽,落在商厌的身上,却是清寒到极致。
  浸了冷血,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子淡漠狠厉。
  商厌站在这暖阁里,比外面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暖香浮动,狐狸抬眼一瞬,便险些被那张脸晃得失了神。
  可又尔心里明白,这皮相再好看,也是个能活活把人折磨死的活阎王。
  少年一眼扫过来,落在又尔身上,厌恶得像是瞥了什么脏东西。
  “狐狸,你倒是会挑地方,知道来我这暖和?”
  又尔急忙摇头,嗫喏着:“不是……是,是二爷叫人送我过来的。”
  话音刚落,商厌冷笑一声,声线低沉:“谁准你说话了?”
  又尔立刻闭了嘴,瑟缩着,尾巴僵直地拢在腿侧。
  商厌走过去,站在又尔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道:“这一身,脏死了。”
  “脱了。”
  又尔猛地抬头,瞳孔骤缩,狐耳上的绒毛一下子全炸开。
  “少爷,……”她声音颤抖,吓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又尔知错了……别,别罚了……”
  本能的惧怕。
  商厌眯着眼盯着她,忽然笑了:“知错?”
  “那你说说,知什么错?”
  又尔小声道:“不该……不该冲撞了少爷...…”
  商厌眼神幽沉:“就这点?还有呢?”
  还有?
  又尔答不上来。
  商厌不耐地俯身,眼神森寒,手指伸过去,直接揪住少女身上的薄袄。
  ——“刺啦”一声。
  那件湿透的薄袄被生生撕开了些,少女血迹斑斑的白净皮肉露了出来,肩头薄得像纸,骨头撑着一层薄薄的肉,雪白中青紫交错。
  商厌盯着那片皮,眼底泛起了点说不清的情绪。
  “啧。”
  他指腹蹭过那一片青紫。
  又尔吓得浑身发抖,尾巴一下绷直了,死死咬着牙,声音发颤:“少爷,饶了我吧……”
  商厌却像听不见似的,手指从她肩头慢慢滑下,落到清白的锁骨处,低笑一声:“你清早看他,眼都直了?”
  又尔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耳朵耷拉了下来:“不敢,少爷……我真的不敢。”
  商厌低头靠近,鼻息喷在她耳边,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敢?你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得时候,巴不得贴上去吧?”
  说着,手掌顺着少女湿透的狐尾一路滑过去,直接抓住那一截尾巴尖,又尔差点摔倒在地。
  “你抖什么?”
  商厌商厌嗤笑一声,手指一勾,挑开又尔破旧的衣襟。
  “怕了?”
  他盯着少女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样子,眸色愈发阴沉。
  袄子带着血污坠了大半,彻底露出又尔身子上那一截雪白的肩。
  皮肉薄得几乎能透出骨头的形状,肩胛锋利,锁骨浅浅陷着,布满了青紫的痕迹。
  又尔吓得蜷缩成一团,耳朵死死贴着发间,尾巴绷直,眼睛泛着湿光。
  商厌眯了眯眼,呼吸沉了些,指腹缓缓贴上她的脖颈,又沿着截冷白的锁骨慢慢往下蹭。
  “真脏啊。”
  指尖碾过青紫的地方,又折回去,拂过又尔锁骨下那一点突起的骨头,逼仄的压迫。
  又尔吓得小声抽气,眼泪一下滚下来,肩膀抖得像筛子,喉咙里低低呜咽了一声:“二,二爷……”
  “二爷……”又尔哭了,眼泪簌簌往下掉,“我没想过的,真的……我没想过要贴上去......”
  “喊什么二爷?”
  商厌眯起眼睛,捏着她的尾巴往后一扯,冷笑:“从小把你养到大,嗯?又尔,你该叫我什么?”
  又尔咬着牙,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二哥……”
  商厌眸色骤沉,低头盯着她,忽然笑了。
  “二哥?”
  少年似乎是觉得好笑一般,凑到又尔耳侧,低声呢喃:“再叫一声。”
  又尔哭着哆嗦了一下,死死闭着眼:“二哥……”
  商厌的笑愈发冷了。
  他捏着她的尾巴,手指忽地收紧,硬生生将她整个人扯到跟前。
  又尔差点扑倒在他怀里,仓皇撑着地,狐尾却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怎么,觉得他好看?”
  又绕回方才那个话题了。
  又尔一愣,垂着头,不敢吭声。
  可她耳尖红红的,藏不住的。
  蠢狐狸。
  商厌低头看着这只狐狸。
  她跪在那,脖颈细瘦得好似快要折断,破布遮不住身上的青紫,半截肩头露在外头,耳尖红得厉害,整条尾巴都绷得直直的,像只被逼到死角的小兽,连呼吸都带着讨好和惧意。
  一双兽耳死死垂着,认了命似的。
  偏生这副样子,又乖又软,乖得叫人......心烦。
  明明清早盯着容寂时,眼睛亮得跟偷了光似的。
  他看得清楚,这蠢狐狸见了那白狐,眼睛一眨不眨,像见了什么神仙似的,死死盯着,连狐尾都翘了点。
  可笑。
  少年指尖搭在扇骨上,半晌没动。
  这蠢货,每回被他折腾得要死,面上还是副老实模样。
  低着头,颤着身子,尾巴缩得紧紧的,耳朵一抖一抖的,不敢哭出声来,可怜得紧。
  可眼下偏偏让人看得火大。
  又尔不说,他也知道——这蠢狐狸就是觉得那姓容的好看。
  一个披着皮的伪君子,满身的道貌岸然,偏她看得出神。
  商厌舔了舔唇,眼底浮出点沉沉的火。
  少年手中折扇一抬,“啪”的一声敲在她肩头:“装什么?狐狸,你以为你跟他一样?”
  又尔颤着身子,喏喏道:“不一样……”
  “你还知道不一样?”商厌低笑,眸色阴冷, 又尔耳根子红透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商厌看她这副窝囊样,忽地烦躁,轻嗤一声。
  他没了逗弄的兴致。
  心烦。
  商厌起身,跟又尔扯开距离。
  任由少女那半敞的衣襟滑下去,露出苍白的皮肉。
  商厌没有再碰又尔一指,远远地站在屏风边,冷冷地盯着。
  眼底压着点克制不住的躁,像野兽舔着獠牙,却不肯下口。
  血气翻涌,混着屋里炭火的味道,浓得快把人呛死。
  ——再折腾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又尔就是这样,愚蠢,窝囊,怎么揉怎么捏,永远不会反抗,连哭都不会大声。
  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烦。
  有什么用呢?
  一想到这蠢狐狸那点傻乎乎的喜欢,竟是给了旁人,商厌就烦得想把她这身皮全剥了。
  商厌垂了垂眼,冷冷收回视线。
  剥了她这身皮又如何?
  不过一层白腻腻的肉,腥得要命。


十步杀一人 / 发表于: 2025/05/11 03:30:10

第三章 他的施舍
  又尔知道商厌不喜欢她。
  从小就知道。
  这二少爷不笑的时候冷得像块冰,笑起来......跟没笑也没什么区别,看人看事活像是在看个死物。
  可偏偏,她总是能撞上商厌,三天两头的挨罚,跪在对方面前,垂着头认错,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又尔的目的只有一个。
  ——活着。
  好好活着。
  “活着”这俩字,对有的人来说,从来不是顺理成章的。
  有些命,是被丢在泥里的,天生就带着灰,沾着冷水,一呼一吸都小心翼翼。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想活。
  不是甘愿,是倔。
  有这样命的人,想活着,难免要低头,要认错,要在被轻贱的目光里学会假笑。
  不仅仅是因为怕,也是因为知道,不低头,就没人留你一条命。
  又尔就是这样的人。
  ......不,又尔就是这样的半妖半人。
  低头的时间久了,也未必真就认命。
  骨子里那点倔强埋得深,深得连自己都快忘了。
  其实,有时候又尔还是会想起这些念头,在那些最狼狈的时刻,在被冷落,厌弃的时候,冷不丁就冒出来了。
  ——我还活着呢。
  狐狸想。
  在这样的乱世,活着,是件了不起的事。
  不是所有活着的人都在苟活,有的人,是在等,等一场雪化,等一个冬天过去,等那一点点不甘,终于长出牙来。
  谁说低着头的人就真认命了。
  有的人,连活着都在较劲。
  又尔悄摸着较劲,她不想被人发现。
  .......
  暖阁。
  又尔跪得腿发麻,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肉,抬眼,瞧了瞧纸窗外头飘着的雪影,心里想:要是她再聪明点,是不是现在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她可以出去做工,去铺子里给人捏糖人,或者卖糖葫芦?
  总好过跪在这儿,冻得跟个快死的耗子似的。
  但很快,又尔就自己把这念头掐死了。
  ——不成的,她是个妖。
  这世道,早就不许妖上街了。
  自百年前朝廷崩了,人族四分五裂,世家夺了权,各家掌着地盘自立为王,表面上还守着什么规矩,说人与妖共存,暗地里却把一些身为乾元的半妖培养,为己所用。而坤泽,这种稀少又好生养的妖物,则被豢养在后宅,用作世家间的利益交换。
  像又尔这种中庸的半妖,本不该出现在世族的后宅里,不过是借了个商家血脉的名头,侥幸活了下来。
  不听话的妖物,走出门就能横死街头。
  又尔见过的,有一年大雪封城,城南的街头就挂过一虎头,血顺着横柱滴下来。
  听说那是从私牢里偷跑出来的乾元,不愿听从世家调令,被人活剥了皮,连完整的尸骨都没留下。
  所以又尔从来不敢奢望能出去。
  活在这宅子里,哪怕被人打,被人骂,起码还能有口饭吃。
  这叫识趣。
  ......
  又尔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眼圈却越发红了。
  眼前一片模糊,像隔着水看人,怎么都看不清楚。
  又尔以为是炭火太旺,熏了眼睛。
  可眨了好几下,才发现,不是火,是她自己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等狐狸察觉的时候,眼泪早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砸在地砖上,碎成一滩小水花 又尔慌忙抬袖去擦,袖口在白日早湿透了,这会儿竟还没干,蹭得满脸都是冷冰冰的潮气。
  好冷。
  ......
  寂静中,有温度靠近。
  又尔在模糊的水光中看到一只鎏金的手炉出现在眼前,隔着镶金的外壳,炭火的热度弥漫开来,烘得狐狸四周的空气都暖和了几分。
  熟悉的雕花配色......
  ——独属于商厌的手炉。
  “别死在这。”商厌说,松了手,语气依旧不耐烦,“脏。”
  又尔没有犹豫,几乎是在手炉落地的瞬间,就伸手抱住了它。
  她的身子早已被寒气冻得僵硬,即便这会好了点,一碰到那股热度,不自觉地就想抱紧。
  她又冷,又饿。
  可她知道,商厌比她还怕冷。
  二少爷喜欢温暖,畏寒得厉害,冬天手炉不离身。
  所以,她不该拿的。
  可她还是抱住了。
  商厌瞥了狐狸一眼,眸中似乎多了些愉悦。
  “少爷不冷吗?”又尔垂下眼,抱着商厌的手炉,有些不安,“会冷的吧......”
  这蠢狐狸。
  商厌眯了眯眼:“说什么疯话?”
  “我要是冷,还轮得到你这蠢狐狸来管?”
  又尔没敢接话,她小心地瞥着少年的神色,看到对方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生气后,悄悄松了口气。
  再开口时,又尔冲着商厌笑了笑。
  “……谢谢少爷。”
  又尔是真心想谢的,她能完好无损地跪着,还有手炉暖,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狐狸一笑,商厌那张脸更阴了。
  他走过来,站在又尔面前,伸手捏住了少女的下巴。
  那力气大得很,捏得又尔下巴疼。
  “又尔。”他低头,嗓音低哑,“你还知道谢?”
  又尔忙不迭点头:“知,知道。”
  “真会装。”
  商厌冷笑一声,手指蹭过少女唇角:“说吧,怎么谢我?”
  跪在地上的狐狸一怔,傻了。
  怎么谢?
  又尔不会。
  从小到大,商厌很少这样跟她这么说话,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很微妙的关系中,儿时,她这个二哥对她时冷时热,但还勉强能相处,到现在,只剩下厌恶了。
  可他这会儿,竟然……让她谢他?
  狐狸呆了半晌,竟还真的认真想了起来。
  怎么谢谢他呢?
  .......像小时候那样吗?
  又尔想起两人为数不多友好相处的时刻。
  她进府的第三年,商厌虽然也不怎么喜欢她,但至少,对她的态度比刚进府时要好很多。
  她那会儿的兽型控制得更不好,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狐狸的。
  独处时,她要还维持着兽型,商厌有时也会抱着她,摸摸她的狐耳,顺着她背上的毛发。
  狐狸趴在他怀里,尾巴轻轻扫过少年的手,蹭一蹭,对方也不恼,嘴里没什么话,但还会对她笑笑。
  比现在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又尔一直记着那时候的商厌。
  干净的,漂亮的,冷是冷了些,可只要她乖,就有糖吃,有人抱。
  可后来不知怎的,一切都变了。
  商厌再不摸她了,连看她一眼都嫌脏。
  直到今日。
  他竟然让她谢。
  又尔怔怔的,抱着手炉,眨了眨眼睛。
  “谢……怎么谢……”
  商厌嗤笑,指腹慢慢划过又尔的唇角:“想不出来?”
  又尔咬了咬唇,她想着小时候的事,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直起点身子,凑过去,抬起手,用指腹软绵绵地蹭了蹭商厌的手背。
  像小时候那样。
  “谢谢少爷给我手炉……”
  又尔抬眼看着商厌,声音很小:“还有,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再冲撞少爷了,真的不敢了……”
  又尔的指腹蹭着商厌的指节,动作慢吞吞的,小心翼翼地讨好。
  商厌一动不动,低头盯着又尔。
  少年那双狭长双眸黑得吓人,要把狐狸吞了。


十步杀一人 / 发表于: 2025/05/11 03:38:54

第四章 玩弄
  “谢我?”
  商厌嗓音极淡,听不出情绪。
  又尔咬了咬唇,嗫嚅着:“……是。”
  商厌低头看着她,眸色沉得厉害。
  俯身,冰冷的触感从少女的唇边滑过,凉凉的。
  商厌的指腹没有热度,跟他这个人一样,落在身上时,覆着人的骨缝往下渗,寒气一寸寸钻进肉里。
  雪里捞出来的刃,压着不见血的锋。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半闭的长睫不自觉地颤了颤,又尔甚至怀疑,商厌这人,生来就没养出过半分热气。
  少年的指尖一路下探,停在又尔的侧颈上。
  那是一片薄得几乎撑不住血肉的皮。
  又尔想缩,却被一声低冷的话拽住了魂。
  “躲什么?”
  少年的指腹在又尔颈侧缓缓碾过,指尖用力,好似真要陷进去,生生把人剥开了看。
  “谢人也要教?”
  商厌唇角微勾,那点笑意里却没有半分暖意。
  “狐狸,你果然什么都不会。”
  又尔颤着身子,声音哑哑的:“……会的。”
  “哦?”
  商厌离得更近,鼻息擦着又尔的耳尖,手掌慢慢落下,覆在她肩上。
  “会什么?”
  又尔垂着眼,耳朵一片通红,哑声道:“……会听少爷的话。”
  这话一出口,商厌眼里骤然浮上层阴鸷的光。
  “听话?”
  商厌低低重复了遍,掌心下滑,沿着肩胛一路往下,指节钝钝碾着皮肤。
  “听话的话,嗯?”
  商厌的声音低得几乎落在又尔的耳朵里:“怎么听话?给我看看。”
  又尔有些怕:“……我不知道……”
  商厌眯着眼,盯着她脖颈处那点青白的皮肉看,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
  手指又往下走,滑落到少女胸口半开的衣襟边缘。
  皮肤上的触感如同燎火,但始终没更近一步。
  就在又尔几乎要缩成一团时,忽而,少年嗤笑一声。
  商厌:“怕我?”
  又尔:“没.....没有......”
  商厌垂眸细看,见少女双颊冻得发红,背后那条垂着的尾巴也脏得不成样子。
  一时竟无人再开口。
  ......
  “狐狸,尾巴举起来,我要看。”他突然说。
  又尔一愣,尾巴……给少爷看?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想拒绝,又不敢。
  怕对方会生气,又尔还是抿紧唇,稍稍用力,乖乖把那条垂着的,赤红色,毛茸茸的尾巴抬起了点,颇有些尴尬地揽到自己怀里。
  尾巴上残留些水痕和灰尘,冻得乱糟糟的。
  少爷似乎很嫌弃:“脏。”
  又尔面上一烧:“……对不起。”
  她想解释自己跪在雪地里太久,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怕商厌觉得不耐烦。
  “谢我,就给我看这个?”商厌声音里带着薄薄的嘲意,“嗯?”
  可这明明就是你吩咐的。
  “我……”又尔心里冒出点慌乱,不知怎样才能让商厌满意。
  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来个法子。
  想不出法子的狐狸只好僵硬着抬眼,唇边露出一抹紧张的笑意。
  “少爷——”
  “丑死了。”商厌眼底掠过一丝厌烦,打断了又尔的话。
  又尔忙收敛了表情,老实地抱住手炉,垂眸,不敢再多言。
  “蠢狐狸。”商厌低声讥讽。
  狐狸不敢反驳。
  少顷,商厌松开了少女的下巴。
  暖阁里火光跳动,檀木窗棂上映着二人的身影,沉浮间,似乎是描在了画轴上,照出幅诡谲又荒唐的画面。
  ——赤狐少女跪在地上,半敞的衣襟滑落至肩,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湿漉漉的狐狸尾巴垂在腿侧,尾尖濡着水痕,既狼狈又可怜。
  而那执扇的少年立于火光深处,负手而立,冷白的肤色被烛下暖光一衬,反倒更显得清寒如骨。
  他睨着地上的狐狸,目光凉薄,眸底却似有暗火。
  空气中满是莫名的沉闷。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仆从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打破这死寂:“公子,夫人那边催了几次了,迎东院那几位回府的席面已备齐,就等您了。”
  语气小心谨慎:“那两位少爷已经到了,七年来的头一回会面,您不能不去啊......”
  商厌稍一眯眼,厌烦地哼了声,似乎对那“东院”二字极为不耐。
  少年终究没再多停留。
  商厌俯身,冷冷拢起少女散开的衣襟,指尖抚过狐狸细瘦的肩。
  “跪到卯时,自己回去。”


十步杀一人 / 发表于: 2025/05/11 03:53:05

第五章 初逢双生
  狐狸这一跪,跪到了天边的肚白亮。
  又尔浑身冻得僵硬,心里估摸着到了卯时,才慢慢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院子外头雪落得厚,地上积了层又一层,白得晃眼,仆从们早就散了,炭火也灭了,谁也不记得房里头还有条命吊着。
  又尔低头抱着那截被雪污泡得脏兮兮的尾巴,踉踉跄跄往自己的小院子走去。
  雪踩在脚下“吱呀吱呀”作响,四下无人,凌冽的寒风吹得狐狸耳朵根酸胀得厉害。
  又尔的院子在商府最偏的地方,快要贴到府墙根,平时根本没人去。
  脚下踉跄了好几下,又尔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一时没撑住,跌倒在雪地里。
  ......
  冷。
  太冷了。
  又尔仰起头,望向天。
  月亮悬着,像一张死去的人皮脸,白的,冷冷地俯瞰着雪地。
  雪仍旧在下,落在又尔的额头上,慢慢地化开。
  狐狸没有躲,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她没什么劲再爬起来了。
  垂眸,又尔盯着怀里那条尾巴看了会儿,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放到自己耳朵上,捏了一下自己冻僵的狐狸耳。
  她的耳朵软软的,附在上面的体温逐渐淡薄。
  明明是个妖,竟活得如此狼狈。
  又尔有点想笑,脑子里浮起个荒诞的想法。
  她若能化作只真狐狸,扑进山林里躲避风雪,也许会比困在这高墙深院好。
  不过转瞬,她就在心里自嘲道:儿时就是在赤狐群熬过来的,那里的狐狸也不待见她。
  她是个半妖,离真正的狐狸太远,离人也太远,不管逃到哪儿都落不下好处。
  这些念头让狐狸有点想哭。
  又尔挤了挤眼。
  哭不出来。
  她早没什么力气了。
  又尔轻叹了口气,动作很慢地把耳朵藏进发丝里,强撑着身子,手掌触着雪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要继续走了。
  再不回去,真要冻死在这雪天了。
  “要站住。”
  又尔在心里暗暗吩咐自己,双脚却已难堪重负。
  风雪打在脸上,刺骨凉意顺着破旧的单薄棉衣缝隙渗进骨髓。
  撑不住了。
  又尔在这一刻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下一瞬,又尔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往前不受控制地倒下,幸而旁边有一段矮墙,她勉强把自己撑住了。
  肩膀磕到了石砖边沿,又尔闷哼一声,额角都出了一层冷汗。
  又尔的呼吸变得急促,胸闷难耐。
  再,再走几步……再坚持会儿,就好了。
  又尔心里不断重复,却发现目光开始抖动,雪地与墙角的黑影在重迭,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暗晕。
  又尔摇了摇头,妄图保持清醒,抬眸,目光转到不远处的路径上。
  又尔看见了两道身影。
  ——远远的,一黑一白交错的人影自廊下而来。
  白衣的人影身形清瘦,步履缓慢,袖袍落地,风一吹,衣角轻轻地卷起。
  此人像极了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模模糊糊的,辨不出男女。
  黑衣那少年更高些,着一袭玄衣,腰间系着墨色腰封,佩剑悬于身侧,步伐冷冽张扬。
  他走得更缓,反倒是白衣的时不时要走慢点。看他一眼,似是在等。
  又尔看不清他们的脸,她此时支撑不住,靠着墙喘息,心中升起一阵荒谬的害怕。
  本能的反应。
  她现在在这个府里见到人就怕。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瞧着这穿着,应是很名贵的人身份。
  如若是府里新来的客人,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被瞧见了。又要惹人厌。
  视线左右摇晃,那两人似乎已经注意到她。
  他们正朝这边走来,又尔一时不知这是福还是祸。
  又尔强迫自己直起身子,想退开几步,好歹让出路,但全身酸软,腿脚失去知觉,动不了半步。
  眼前一阵阵发黑。
  伴随一声闷响,又尔终是没能撑住,顺着墙面瘫倒下去,半边脸贴到湿冷的雪里,尾巴狼狈地抽动一下,再也无力收回。
  ......
  雪地里真冷。
  狐狸没晕,还有点气。
  又尔趴在雪里,费力眨了眨眼,眼前的两个影子越来越近,她却怎么都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有雪白和漆黑交错着晃进眼底,分外刺眼。
  要求救吗?
  狐狸眼睛睁着条缝,喉咙干得厉害,嘴张了张,用尽力气,却只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
  随后,狐狸闭上了眼。
  这下,真撑不住了。
  ......
  意识模糊间,风刮过耳边,又尔听见了脚步声。
  “咯吱——”
  那声音踩在雪地里,极轻,一下子钻进了狐狸的耳朵里。
  有人蹲下了身。
  温热的触感落在了又尔的脸上。
  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腹温暖,抚着的动作轻柔。
  “别怕。”
  温温柔柔的声音在又尔耳边响起,低低的,像是怕吓着她 “哥,别碰,脏死了。”另一个声音响起,语气极为不耐。
  “阿澜。”温柔的声音低低唤他,无奈又包容,“这是妹妹啊...…”
  “她?妹妹?”少年嗤笑,“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
  “不可如此.......”
  耳边的声音变小了,又尔听不清他们后边在说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意识快要消散的缘故罢。
  又尔想开口求他们救自己,可实在没了力气。
  她的鼻尖都是血腥和风雪的气味。
  “......那蠢货居然能放任她活到现在?”
  “别这样,再怎么说,她也是父亲的女儿......”
  又尔再度听见声了,那人又在折辱自己了。
  狐狸在心里想,算了,谁都别救我了。
  又尔只觉得雪落在脖子上越来越冷,冷得浑身都僵了。
  下一刻,她的身子忽然悬空起来,似乎被谁抱进了怀中。
  怀抱温暖得出奇,有极淡的,柔软的香气从衣襟里漫出来。
  狐狸下意识地蜷缩着身子,往那个温暖的地方钻了钻,脸贴在温热的衣衫上,尾巴也忍不住轻轻地摇了摇。
  好像小时候,第一次被长兄从赤狐群抱起时的感觉。
  又尔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再想不起来更多了,只本能地靠近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闭合的嘴唇张了极细的点儿缝。
  狐狸好想要道谢,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在朦胧意识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风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天地间,又尔身处的怀抱却温暖踏实。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被人这样抱过了。


十步杀一人 / 发表于: 2025/05/11 03:55:18

第六章 又尔
  世上有些人生来就在高处,有些人生来就在泥里。
  世人敬仰高处的人,践踏泥里的人,从不觉得不对。
  狐狸是泥里的东西。
  赤狐群里长大,狐族旁支的野种。
  无名无姓,无父无母,亦无人关心她能不能活下去。
  最开始,狐狸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会有名字的。
  毕竟,这群赤狐群里的狐崽子们都没有名字。
  他们生下来便在山洞里滚爬,能在这乱世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被叫上一声。
  血腥是狐群的常态,每逢冬季,总有崽子死去,被外头的鬣狗啃掉。
  大伙见怪不怪,活下来的狐狸,站在死物的血泊边上,不悲不喜,那是狐群最黯淡,最寻常的风景。
  狐狸从不敢奢求温暖。
  有一次饿得狠了,还没学会说话的她胡乱地蹭在别的母狐身边,却被更强壮的小崽子一脚踹开。
  狐崽们中只要有一点点骨气的,都愿意咬狐狸的耳朵或尾巴,用来展现自己的强壮。
  谁让,狐狸是最弱小的那一个,还没有爹娘撑腰。
  狐狸常被踢翻到雪堆里,尾巴被踩在冰碴里,血冻得几乎凝固,却只能挣扎着翻身,再一下一下挪到火堆边缘,想捡点温度苟活。
  狐狸浑浑噩噩的长大,等到有记忆时,便发觉了自己与其他狐崽的不一样。
  ——她竟是个半妖。
  她还没学会开窍,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变成人形。
  初次化形那日,山洞里炸开了锅,所有的狐狸都争先恐后地盯着狐狸,看着那半人半狐的小怪物。
  他们都不怕,狐狸化作半人型的模样甚至要比狐狸的模样更显得弱小。
  皮包骨,瘦弱得不成样子。
  只有狐群里的老狐狸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吟:“又尔。”
  狐狸抬起头,眼神迷茫。
  她听不懂,只是本能地竖起耳朵,尾巴蜷缩在身下,望着这位据说在狐群了活了有上千年的老狐狸。
  小狐狸们则是很兴奋,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着:“诱饵!让她去当诱饵!”
  狐狸怔住了。
  他们笑着跑过来,推搡她,拽着狐狸的尾巴,叫着“诱饵”,把她往前面推。
  这是狐狸群里的规矩,最弱的那个要去当诱饵,替大家试探外面的危险,如果死了,说明这片地方短时间内不能多留,如果活着回来,那便可以继续在这栖息。
  他们都以为老狐狸让狐狸去做“诱饵”。
  狐狸本能想逃,却被众多牙齿和利爪围住。
  她不敢反抗了,饿得没力气,被推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她真的以为,自己要去做“诱饵”了。
  她快被这群狐狸崽推到山洞外的雪地里了,长者才轻笑了声,淡淡地道:“是她的名字,不是让她去死。”
  小狐狸们的笑声顿了一瞬,有些失望。
  “又尔,是她的名字。”老狐狸道,“她娘给取的。”
  狐狸听着,愣愣地抬起头。
  她娘?
  狐狸没想过,自己居然还有“娘”这种亲人的存在。
  更没想过,她还会有名字。
  狐狸很茫然,想再问老狐狸时,却发现对方已经闭着眼长憩了。
  狐狸在嘴里轻轻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尔……”
  那声音细小得似是落在雪里的灰尘,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可小狐狸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们仍然笑她,推搡她,嘲弄地说:“又尔,诱饵,不是一样吗?”
  “又尔。”
  “是我的名字。”
  这是狐狸第一次反驳这群欺负她的狐狸崽。
  又尔站在那里,身子很瘦小,被一群狐狸围在中央,影子被火光拉得细长。
  她的声音有点哑,却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又尔,不是诱饵。”
  火堆噼啪作响,没狐狸出声。
  有顽劣的狐狸嗤笑了一声,甩了甩尾巴:“随你吧。”
  这事便这样过去了。
  .......
  狐狸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
  “又尔。”
  她不知道它的含义,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老狐狸为什么喊了它。
  可她觉得,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不是什么“诱饵”,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丢掉的东西。
  ......
  又是一年风雪,狐狸已经能勉强化作半人形,她身上的人族血统在作祟。
  这种“异类姿态”,在狐群里反倒更碍眼。
  同龄的赤狐们见她长出半只手臂,半只腿的模样,纷纷吠叫,把她当怪胎,讥笑她不伦不类。
  不仅是狐狸们会欺负她,人也会。
  因为狐狸是半人的缘故,常拖着皮包骨的身躯去给狐群探路。
  山中守林人的孩子们见惯了妖物,也认识又尔,但总有几个人以“好处”为由欺负狐狸。
  这好处,不过是几颗野果,哪里有更适合狐群冬季居住的休憩地的消息。
  人族的少年围过来,把又尔当成可供取乐的异物,有人拿长矛戳她的尾巴,笑嘻嘻道:“这么弱?活不久吧?”
  狐狸低着头,不发一言。
  也有人扯过狐狸的耳朵,颇带恶意地用刀在她面前晃过:“要不宰了,看看半人半狐是什么味儿?”
  话音未落,一把利矛已对准又尔的胸口。
  狐狸不躲,她知道他们不敢。
  都是嘴上逞能罢了。
  ......
  狐狸越长大,越瘦弱。
  “又尔,你活不过来年。”
  有赤狐这么说,狐狸低着头,没接话。
  她身体无比虚弱,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无。
  赤狐们边笑边挑衅:“又尔,你活不久了。就算会变人形,也不过是更脏的东西。”
  又尔被推挤到山路边缘,险些滚落下坡。
  有个皮毛发灰的狐崽对她尖声说:“你自己看看,那后头就是人族地界,他们见到你这种半妖,会直接把你剥皮喂狗。”
  她看着那灰狐,嘴唇颤了颤,没能发出一句反驳。
  又尔怨自己太弱,却没法改变。
  最终,她拖着半人半狐的小小身躯,躲回一块背风处,浑身血迹,混着雪水。
  这一晚,狐狸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也是在这一晚,老天眷顾了狐狸一次。
  冻得快断气的时候,被人拎起来,陌生乾元衣袍的气息很冷, 雪落在皮毛上。
  冻得狐狸睁开了眼。
  当时的狐狸还躺在雪里,大脑混沌,隐约只觉有道黑衣身影一步步靠近。
  是个人类。
  年轻男人的轮廓冷淡。
  他在又尔面前停住,居高临下地看她伤痕累累的模样。
  然后,弯腰,一把将她拎起。
  狐狸缩在披风里,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
  又尔被人救了。
  ——化作原形的狐狸全身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坐上马车,被乾元抱在怀里。
  又尔在被救后的第三日睁开了双眼。
  她还在马车上,乾元仍抱着她。
  竟然不是梦。
  乾元的手指掠过又尔的发顶,摸了摸。
  蜷躲在男人怀里的狐狸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本能地蹭了蹭,毛茸茸的尾巴收起来。
  像是在讨好。
  她打量他的眉目,觉得他面容生得极冷,但又很好看,俊美异常,却淡漠到底。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商家的嫡长子。
  也是她名义上的长兄。
  他救下她,也许只是随手之举,又或者有别的缘由,但对狐狸来说,这已是命中的一大恩典。
  又尔对他生出某种畸形的感激,就像三冬里等不到的暖阳,被他稍稍照到一点。
  ......
  狐狸被带走了。
  不是被带回新的赤狐群,而是被送进了一座从未见过的府邸,门槛很高,连风都透不进去。
  又尔在那时才知道,自己原是这座宅邸主人与狐族意外下的产物。
  说好听的,她是商家遗留在外的血脉,说难听点,她就是个私生女。
  狐狸跟着乾元进了府。
  进了一次,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长兄。
  ......
  人活着,就得认命,认清自己是什么东西,认清这人世是怎么运转的。
  狐狸认命得很快。
  在妖物被人人喊打的乱世里,她这种玷污名贵世族的“私生女”,是最让人瞧不起的存在。
  府里的奴仆没有拿她当回事,起初不闻不问,后来渐渐带着点恶意。
  后院豢养的坤泽养得娇贵,人族奴仆不敢动,狐狸不一样,狐狸没有名分,没有人护着,想欺负,便欺负了。
  打扫好的院子被故意泼脏水,洗好的衣裳被扔在泥里,饭菜是难闻的味道......等等,这种事,太多了。
  又尔捡起衣裳,抖了抖上面的泥,端起饭菜,一口一口地吃完。
  活着就好。
  狐狸从不抱怨,有吃的,有住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缩在雪堆里。
  比起旁支那群死去的狐狸崽子,已经好多了。
  ......
  世上最恶毒的不是刀子,是眼神。
  狐狸第一次见商厌,是在廊下,冬日天冷,光影浅淡,少年穿着华贵的衣袍,腰侧垂着一根白玉流苏,生得清俊而矜贵,漫不经心地垂眼,看她。
  没有说话。
  狐狸也不敢说话,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
  她很害怕这位少爷,更害怕他看自己的眼神。
  比看到赤狐群的那群狐狸崽还要感到害怕。
  ......
  后来,商厌越走越近,有时候,也会站在狐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再后来,狐狸明白了,这位少爷不喜欢她。
  因为这府里跟狐狸有最直接关系的兄长不喜欢她,所以商府那些旁的亲眷少爷小姐们也跟着不喜欢狐狸。
  他们的欺负,都有商厌的默许。
  狐狸不蠢,知道不该惹人注意,知道商厌是这个府邸真正的主子,自己只是个连奴仆都不如的东西。
  活着就好,还是这句。
  有些东西是不能问的,问了也没用。
  狐狸在院子里躲着,二少爷有时候会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拨弄她的尾巴,或者踩住她的脚尖。
  狐狸不动。
  一动,便是错。
  ......
  还好,这府里并非全是恶意。
  豢养在后院的兔族坤泽比这群高高在上的人类好很多,是又尔少数能感到些善意的存在。
  他们与她一样,被称为“半妖”,却比她更有价值。
  兔族坤泽外貌出挑,性格温顺,能用来联姻或送礼。
  他们长得都很漂亮,白白净净的,皮肤像刚剥的杏仁,眼角泛红,睫毛很长。
  狐狸从来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半妖。
  赤狐群里都是枯槁的皮毛,粗糙的爪子,和这些养得精细的坤泽不一样。
  兔子们喜欢狐狸,可能是因为都是妖,狐狸也不知道。
  “尔尔,过来。”
  狐狸被貌美的坤泽们拉到他们的院落里,坐在矮凳上,一只兔妖拿着玉梳,轻轻地给她梳头发。
  狐狸有点怕,兔妖们笑了,摸摸她的耳朵,说:“不用怕,我们不会欺负你。”
  狐狸信了。
  兔子们喜欢给又尔编辫子,给她上妆。
  他们捏着狐狸的脸颊,夸她长得好看。
  那是又尔头回见自己妆后的模样,她看见铜镜里的小人,一双上挑的眼眸,眸底似含着水色,睫毛浓密,鼻尖带着点淡色,唇也是赤嫩的,自然弯着,像是在笑。
  她长得真像只狐狸。
  狐狸呆呆地看着,不敢说话。
  那群坤泽兔子们就笑,说尔尔生得真好看。
  狐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心里发软。
  这样的日子,狐狸觉得也挺好。
  她喜欢这群兔子。
  可兔子们陪不了狐狸多久,他们虽待她不错,也时常陪狐狸说话,教她梳妆编辫。
  被豢养的坤泽终究不是能在商府扎根的命。
  这群兔族坤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人带走,或因为年限够了,或因为某位贵族看中了,总之不会久留。
  短的只几个月,长的也不过两三年,然后又有新面孔进来。
  然而,每一批兔妖对狐狸都很友好。
  “好歹是同类嘛,”其中一个新来的,爱笑的兔妖说,“我们都是妖,才不要互相欺辱。”
  又尔心里又暖又苦。
  兔子们弱小却美丽,总是叹气:“这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脾气不好,你要小心点。”
  狐狸点头。
  只是,他们的“友谊”从不会长久。
  “我们都要走啦。”
  离别时,兔妖们语带伤感,他们是临走前专程来找狐狸道别,摸摸又尔的狐耳,塞给她一两件小手帕或点心,“你要好好保重。”
  有时候,又尔真想问:“你们能不能也带我走?”
  她终究问不出口,她知道对方也自顾不暇。
  狐狸心里清楚。
  或许,这一走。
  她跟这群“朋友”永生都不会再见。
  坤泽的命,比她还惨些。
  狐狸目送兔子们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离开,心里空落落的,到最后,也做不了什么,又尔只能在天黑前返回自己的小院。
  几天后,小院又只剩又尔一个人,依旧孤苦,寂寞。
  ......
  狐狸有自己的小院子。
  地方很小,但她收拾得很好。
  门槛每天都擦得干净,院子里的地面扫得连落叶都没有,墙角种了几株小草小花,虽然是从别处偷偷挖来的,但狐狸细心地照料着,让它们慢慢地长高。
  又尔用从兔妖那里学来的针线活,给自己缝了一床被子,天冷的时候裹着,虽不厚,至少比小时候躺在雪地里好很多。
  她还有一个风铃,是一位关系好的兔妖临别前送的,挂在屋檐下,风吹过,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狐狸的日子很小,但也很安稳。
  她每天早起,坐在小院里看日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会眯着眼,看天色从灰蓝变成金色,看光一点一点地洒下来。
  晚上,狐狸会坐在廊下,看月亮慢慢爬上来,照亮她的屋檐。
  又尔没什么盼头,也没什么不满。
  活着,比死了好。
  她不贪心,只要这样就够了。
  ......
  人有劫数,狐狸也有。
  又尔的劫数,就是商厌。
  狐狸以为他欺负得腻了,过些时候就不会再理她。
  可商厌从不腻,他喜欢在狐狸安稳的时候,打碎她仅有的一点安稳。
  又尔种的小草小花被拔掉了,院子里新铺的石板被砸,风铃的绳被扯断,丢进泥里。
  狐狸去捡,手指刚碰到风铃,腕骨一痛,她被人拽着手腕直起身子。
  狐耳尖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尾巴收紧。
  狐狸不敢动,慢慢抬头。
  商厌没什么表情,看着她,手里拎着风铃,低声道:“狐狸,你真是会过日子。”
  又尔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垂眼,盯着他腰侧的流苏看。
  少爷腰间的流苏款式总是换。
  挺好看的,她也想要一个。
  “这里是商府,不是你的狐狸群。”少爷的声音漫不经心,“谁许你在这儿种东西的?”
  狐狸没吭声。
  她默默受了这府里二爷所有的口头折辱。
  “不会说话?”商厌轻嗤一声,风铃被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狐狸看着它,半晌,弯腰捡起来,轻轻擦去上面的泥。
  商厌没再说话,走了。
  狐狸站了一会儿,这次,她爬上了矮墙,把风铃重新挂了起来。
  风吹过,“叮铃”一声。
  又尔默默等了一会。
  ......
  风铃又响了好几声。
  ......
  无人阻止。
  ......
  狐狸歪着头,眯了眯眼睛。
  风铃还在,那就是没关系。
  .......
  如此。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狐狸在冰冷与卑贱中活着。
  又尔没有抱怨,她也不擅长怨恨。
  她偶尔会想起赤狐群的山岭,想起那群不讲理的狐崽,也想起那冷漠的乾元兄长,用衣料裹住她,在马车上给她喂半碗姜汤的日子。
  若说她还拥有什么,那便是这条命。
  再多的血腥,嘲笑,欺辱,都无法轻易夺走她最宝贵的生命。
  狐狸在风雪里苟延残喘,却也在风雪里继续生长。
  又尔想,她还要活很多很多年。
  至少。
  长命百岁。


十步杀一人 / 发表于: 2025/05/11 03:58:55

弟七章 哥哥
  天光微亮,檀香隐隐。
  狐狸醒了。
  她是被香味熏醒的,她在梦中嗅见一股浓厚的木樨香,软软甜甜的,萦绕在鼻间,好似是床榻里的被褥里渗出来的。
  离她是如此的近。
  又尔在迷迷糊糊间用鼻尖拱了拱,费了好半天,才睁开了眼。
  触目所及是一顶雕花软帐,帐子雪白,明暗光影映在其上,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像是狐狸从前儿时,窝在破旧小院在幻想的梦中才到过的地方。
  又尔下意识动了动,身上竟没有一丝疼痛。
  狐耳一动,目光下移。
  衣裳不是自己的了。
  素白的寝衣,干净,柔软,衣角还绣着细密的暗纹。
  身上也干净了,昨夜那一身污血和泥泞全不见了,连尾巴上被扯伤的地方也不疼了。
  往下看,手脚都被细细洗过,连指缝里都干干净净的,一点血痕也无。
  没有一点血腥气。
  ……怎么回事?
  又尔愣愣地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手指轻轻去摸自己的狐狸耳朵——耳朵也是暖的。
  这不是她的小破院。
  又尔僵了一瞬,手忙脚乱地想摸自己冻伤的尾巴,然后发现连那截尾巴都被人小心擦拭过,毛茸茸的一截搭在寝衣下,干净得好似从未沾上过尘土。
  狐狸的首先反应是缩紧了身子,尾巴下意识地裹住自己的身子。
  她有些慌,意识到不对,又想要坐起来,却被身上的被子一压,手脚发软,整个人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这是哪?
  又尔眨了眨眼,在做梦吗?
  她分明记得自己晕倒在雪地里,冷得快要死了。
  又尔呆呆坐在床榻上,狐耳耷拉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不对。
  晕倒前,她好像还看见了两道身影,好像......她被人抱起来了.......?
  狐狸正发愣着,忽听一声轻响。
  有人撩开了床帐。
  ——“醒了?”
  一声极其低柔的嗓音钻入狐狸耳朵里。
  狐狸就在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蜷起身体,耳朵也立刻往下耷拉。
  仿佛小兽看见了捕猎者。
  来人轻笑了声,道:“又尔,别怕。”
  狐狸脑海里骤然闪过一句熟悉的“别怕”男声。
  当时她倒在雪地中,意识模糊里,似乎就有人这么低声哄她。
  原来……真不是梦?
  又尔小心地抬眼,一股寒凉的警惕仍萦绕在心。
  她看见眼前人披着一身月白衣裳,发丝尽数垂落,眉眼精致。
  青年生了张雌雄莫辨的脸。
  整个人好看得像幅旧画里的人儿,可对方那眸光,却不似凡世的清朗,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他。
  是昨夜在雪地里救她的那人。
  又尔浑身一颤,掀开被子坐起身,软乎乎的尾巴猛的甩在身侧,垂着头,小心翼翼道:“……那个......我……”
  他……是救了她的。
  她应该主动点道谢的。
  “不用怕。”青年俯下身来,声音温温柔柔的,“慢慢来。”
  “你想说什么?”
  “你昏了一天一夜,是身子又有不适吗?”
  不是的,不是的。
  狐狸想说。
  又尔的鼻子忽然有些酸。
  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将收在身侧的尾巴悄悄收了收,低声喏喏道:“我是想说......”
  “谢谢,谢谢公子救了我……”
  “谢我倒不用。”
  “不过......”那人轻轻一笑,眸子弯起:“公子?妹妹怎么唤得如此生分。”
  妹妹?
  生分?
  又尔怔怔抬头,正撞进对方温柔的眉眼里。
  青年笑了,一双含情眼尾翘起的弧度勾人,整张脸生得太过好看,像月下的璞玉,温柔得不似凡人。
  “怎么,妹妹不认得我?”
  狐狸眨了眨眼,傻愣愣地看着对方,在脑海里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在这府里待了这么些年,这如同天上仙般的人物,她是真没见过。
  “我……”狐狸蜷了蜷身子,喉咙发干,嗫喏着,“我从没在府里没见过公子。”
  “妹妹?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青年伸手揉了揉又尔的发顶,指腹擦过她苍白的脸颊,慢条斯理道:“我是东院那位所生的,裴璟。”
  东院?裴璟?
  这名字一出,又尔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她听过的,商府后宅的东院,那位姓裴的侧室,产下双生男胎之后便与家主和离。
  那两位双生子自小就没在商府生活过,她自然从未见过。
  裴璟垂眸,看少女那惊得发白的小脸,低笑了声:“妹妹现在想起来了?”
  又尔咬了咬唇,尾巴死死绞着寝衣,声音小得快听不见:“……想,想起来了……”
  “既然想起来,那便也该知道。”裴璟抬起少女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温柔眸中藏着些许冷意:“我是你哥哥,是不是该喊一声来听听?”
  又尔险些没缩回被窝里去:“……我……”
  哥哥?
  又尔心里慌乱,晃了下神。
  她自小就不敢轻易喊府里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少爷。
  无论是带她回府的兄长亦或是常常欺辱她的二少爷商厌。
  她从不敢喊这些人哥哥,她怕被打骂,习惯了只称“二爷”或“少爷”。
  面前这人……哪怕是侧室所生的少爷,他真的要她喊他“哥哥”?
  他不嫌自己吗?
  一时间,狐狸又惊又疑,耳朵轻轻耷拉着,面上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裴璟见少女这么为难,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显:“我救了你的命,不该谢谢我?”
  明明他方才还说自己不用谢他的。
  又尔:“......”
  “嗯?妹妹?”裴璟勾了勾唇,语气更轻了,“喊一声。”
  屋子里静得可怕,檀香燃了一缕又一缕。
  再怎么说,对方也是救过自己的。
  又尔睫毛颤了好几下,鼓起勇气,终于颤着声,低低地唤了一句:“……哥……哥哥……”
  裴璟眼底终于浮出满意的笑,手指顺着又尔的脸颊一路往下,抚到她微微发抖的脖颈,声音像在哄小孩:“唔,妹妹声音太小了,再喊一声。”
  又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怯怯地唤:“哥哥……”
  “乖。”
  裴璟轻笑了声,俯身靠近,抬手,温柔地在又尔头顶揉了揉。
  手掌下,又尔的新寝衣松松滑动,露出一截白皙脖颈。
  狐狸浑身僵硬,死死不敢躲。
  她心里虽畏惧人,却也本能地生出几分感激。
  至少眼前这个人......不,哥哥,看起来没有恶意,甚至对她有几分玩闹的温柔。
  裴璟抚着又尔的头发,轻声道:“然后呢?”
  然后......
  她该谢谢她。
  “多谢……多谢哥哥……”
  又尔听话地唤出那一声“道谢”,尾音有点磕绊,却仍旧听得人心尖发软。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冷笑:“这才刚醒,叫得倒是亲热。”
  又尔还沉浸在“兄友妹恭”的想象中,被这阴冷的一声吓得身子一抖,尾巴蓦地炸开,猛地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
  廊柱边不知何时靠了个少年,玄衣冷脸,红色发带束起墨发,长身玉立,眉目冷淡。
  三年倦躁,七分冷漠。
  眼神扫过狐狸身上时,像刀锋在皮肉上刮过。
  极其吓人。
  “阿澜。”裴璟回头,眸子里没什么温度,“你吓着她了。”
  “我吓她?”裴承澜似笑非笑,冷嗤一声:“她要是怕,还会叫得那么好听?”
  狐狸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耳尖烧得厉害,死死低下头不敢看他。
  “阿澜,别这么说话。”裴璟笑笑,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冷言,“既然来了,正好,让妹妹也见见你。”
  “妹妹?”裴承澜皱眉,用厌烦的眼神扫了又尔一眼,“一只脏狐狸,她也配?”
  又尔被这一下说得有点难堪,但她也不敢反驳,只好把头往被窝里缩,乖乖地沉默下来。
  她知道自己被骂是常事,只要不动手,比在商厌那里已经好太多了。
  她不想惹麻烦,却止不住地抖了抖尾巴。
  “这是我弟弟,裴承澜。”裴璟像没听见似的,转头朝又尔解释,“尔尔也该唤他一声哥哥。”
  “……我……”又尔想拒绝,但话到嘴边竟发不出多的声音。
  “妹妹。”裴璟缓缓凑近,鼻息拂过狐狸耳侧,蛊人的暖意:“刚才唤我唤得这般好听,怎么,到阿澜这儿就不肯了?”
  “我……”又尔低头,狐尾绞得更紧,嗫喏着,“我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裴承澜这会儿倒是冷冷一笑,“不过是喊声哥哥,嘴上功夫。”
  “阿澜。”裴璟皱眉,拉着少女的手,软声哄着:“喊吧,喊了,他会护着你的。”
  又尔抬眼看了一眼裴承澜,撞进那双像寒潭般冷的眸子里,吓得赶紧低下头,耳朵都在抖。
  半晌,她才像蚊子一样,颤颤地开了口:“……哥……哥哥……”
  这声太轻,轻得好似风一吹就会散掉。
  “什么?”裴承澜眯了眯眼,语气更冷。
  狐狸吓得整个人都缩进裴璟怀里,对方拍着她的背脊安抚。
  又尔再次开口时,没再颤抖。
  她道:“哥哥。”


十步杀一人 / 发表于: 2025/05/11 04:04:48

第八章 哄
  又尔没想到她这一声喊得这么沉。
  靠在廊柱的玄衣少年只冷冷地看着她,不曾开口说话。
  又尔在裴璟怀里小心地抬眼,望着对方,好半天过去,心底那点儿怕没了,只有一个想法冒出来:这双生子生得可真像啊。
  二人长相粗略去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但气质截然相反:一个天仙般轻柔剔透,一个却沉着脸......像恶鬼,连带着那张好看的脸都变得不近人情。
  分明同生着一个好皮相,怎么硬生生能觉出两种脾性来。
  裴承澜转身时袖风掀动,他没应又尔的那句“哥哥”,走出内室前,又丢下阴冷的一句,“外头候着商二的近卫,来要人了。”
  这句话,不知是在提醒谁。
  反正又尔的心是紧了紧。
  直至脚步声远去,狐狸才小心地从裴璟怀里退出,将尾巴从寝衣下慢慢抽出来,裹住了点自己。
  这是独属她的“安全地带”。
  耳朵仍旧耷拉着,狐狸显然还没从刚才那位“兄长”的气场中缓过神。
  又尔抿了抿唇,垂眸道:“哥哥,既然二少爷的近卫来了,我……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狐狸的话掺着几分试探,几分本能的自卑。
  说到底,她还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温暖的卧房里。
  裴璟坐在榻侧,闻言,低眸,那注视着又尔的目光极淡,没有情绪的波动,莫名叫人心底生寒。
  可惜,狐狸看不见。
  开口时,裴璟声音温柔:“回去做什么?回去再跪在雪地里?”
  又尔一怔,狐耳轻轻颤了下。
  “前夜你要是再晚被发现一刻,再有人见到你时,只怕就是一具冻硬的尸体了。
  “我......我......”
  “怎么?妹妹还想回去受罚?”
  “不......不是的。”
  “既然不是,那就别乱动了。”说着,裴璟替又尔重新掖好寝衣,手指在她脖颈轻轻碰触,“尔尔身上有那么多伤,再动,这再好的药膏恐怕都起不了什么效果。”
  狐狸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裴璟坐得更近了些,将少女散落的发丝拢在她身后,温声道:“还疼吗?”
  又尔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副说不清楚的模样。
  ......
  狐狸身上的伤,是裴璟亲眼看见的。
  ——雪地里一团小小的影子,冻得几乎没了人形,抱起来时,裂开的伤口渗着血,连带着皮肉黏腻地贴着破旧的棉衣,那根本该毛茸茸的尾巴都冻得僵直,瑟缩着贴在衣物下。
  抱回院子后,那时裴璟其实没有动手,吩咐了下人收拾狐狸。
  洗干净,换衣裳,药也备上,汤水一碗一碗喂。
  狐狸太脏了,他一根指头都不想碰,可她的脸——干净得不合时宜。
  裴璟站在屏风外,侧身看又尔被人从浴池中捞起来,水顺着少女的肩头滑下,显现出锁骨与脊背,一道道青紫没入白皙的皮肤里。
  可怜得令人想继续欺负她。
  譬如,掐住那纤细的白皙脖颈,留下新鲜的指印。
  可.....真是......
  美得又让人舍不得。
  那张脸,是会叫人兴起的。
  .......
  裴璟把又尔轻搂在怀里,手顺着她的后背轻抚,抱着她往被褥里一点点靠近。
  她身子太轻,抱起来没什么分量,毛茸茸的尾巴僵硬地抵在小腹上,隔着寝衣都能感觉那股灼热的体温。
  “别怕。”裴璟贴在狐狸耳边哄,“你身上的伤,是哥哥吩咐人包扎的。”
  “说来,要不是哥哥在,尔尔或许现在还躺在雪地里,连骨头都冻碎了。”
  “前夜,你晕着的时候,全身青一块紫一块,连小腿骨都有伤。”
  怀中的小狐狸颤了颤,耳朵贴在他的肩膀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被抱过,整个人瑟缩着往他怀里缩。
  “你……哥哥怎么知道我伤哪了?”又尔哑着嗓子问。
  裴璟低眸,与又尔对视:“那夜哥哥亲眼看见的,你身上每一道伤,我都知道在哪儿。”
  狐狸果然哑口无言了。
  又尔的耳朵根一点点烧红。
  裴璟低头,用指腹在她耳后蹭了蹭,“傻狐狸。”
  又尔脸更红了几分,她不太适应这种亲近,悄悄地挣扎了几下,往后边躲了躲,脱离了裴璟的怀抱,低眸,道:“我还是回去吧,要是被二少爷知道了——”
  “尔尔,你不该再回那种地方了。”
  裴璟不恼,反而捧着又尔的脸,指腹慢慢滑过她的眼角,脸颊,又碰到她的唇角。
  “可是……”又尔抬头,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我住的地方挺好的......”
  裴璟道:“商府的后院,不适合你,若是让有心人再寻机会找你事,你可就不一定撑得过来了。”
  又尔垂下眼,声音很小:“我知道,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离了她的小院,她还能去哪儿呢?
  “怎么会没有地方可去呢?”
  裴璟轻笑了声:“在东院,跟哥哥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又尔怔愣住了。
  此时,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会有一个人,在第一次见面就救了她,救了她也就算了,还告诉她,让她喊自己哥哥,然后......然后还......
  又尔呆呆地看着眼前青年那张极美的面孔,整个人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从没想过,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东院,跟哥哥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不问理由,不提条件,也没有那种审视与算计的眼神。
  温柔,清浅。
  又尔的喉头动了动,眼里浮起一点模糊。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商家的私生女,众人口中的“野种”,不人不妖的异类,不过是借着“存遗的血脉”,勉强在这世族里偷生度日罢了。
  狐狸一直很怕惹麻烦,怕少活一天,怕多见一个人,就要多学一件怎么让人喜欢她......不惹人厌的法子。
  她一直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去处”的。
  更不会有人……让她住在“东院”这样干净安稳的地方。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商厌欺负你,对吗?”裴璟问。
  狐狸掉了眼泪,肩膀不自觉地开始颤,支吾着:“……没有……少爷……少爷不是真的欺负我……”
  裴璟眼神沉了沉:“尔尔,你不必替他说话。”
  “我没有……”又尔声音更低,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只是……怕他。”
  她说出最后那句时,手掌在被子上抓了一把。
  这是又尔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害怕”。
  裴璟没有继续再追问,轻轻伸手去碰又尔耷拉下的狐耳。
  动作很轻,很缓——像是......怕吓着她。
  这次,又尔没躲,但身子依旧缩着。
  “你觉得我也会像他那样吗?”裴璟问。
  “哥哥……救了我。”又尔轻轻地说。
  裴璟的指尖摸着狐狸的耳尖,那里软软热热的,他笑了:“现在知道我是哥哥了?”
  又尔点头。
  ......
  她由着对方摸自己的狐耳,安静了下来。
  ......
  “怎么又不说话了?”裴璟的手又覆在狐狸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嗯?”
  “我……”又尔不敢看他,手指无措地揪住被褥的一角,开口时的鼻音很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冲撞二少爷......我不是……不听话……”
  她在解释。
  裴璟觉着有些好笑,这蠢狐狸。
  他把又尔抱进怀里。
  狐狸身子僵了一瞬,随后往眼前人怀里蜷缩了一点。
  好暖和。
  暖得不像是凡间的暖意。
  像天上的。
  天上仙子带给她的暖意 狐狸红着眼眶,傻傻地想,鼻尖尽是檀香混着淡淡的雪意,裹住了她耳尖,身后狐尾的每一寸寒意。
  “我知道。”
  “没人怪你。”裴璟低头,鼻尖贴着又尔的鬓边,嗅到了少女沐浴过后特有的香甜味,“至少哥哥不会。”
  “尔尔能坚持到现在就已经很厉害了。”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狐狸的睫毛有没有抖,尾巴有没有动,身体有没有绷住......
  ——她信了。
  信得可笑。
  明明只是几句换了语气的温柔话语,就让她眼眶红了,整只小狐狸委屈巴巴地窝进了他的怀里。
  裴璟不是个会心软的人。
  从不是。
  可对狐狸这点小心翼翼的依赖……他居然没起恶心,甚至在她轻轻蹭他的时候,他还生出了几分“放她一马”的怜惜。
  真是……太不像话了。
  .......
  裴璟收起了心底那点心思,抚着又尔的背脊,道:“好乖。”
  “所以,尔尔,你要不要留下来?”
  又尔心头忽然颤了一下。
  这一瞬,她想,裴璟并不只是救了她的命。
  他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没像旁人一样,把她当做一只满身是泥的畜生那样对待。
  在她分不清是死还是活的时候,他替她把尾巴擦干净,替她喂了药,还记得她身上每一道伤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商厌。
  不是那些冷眼旁观她跪在雪地,把她拽到水池。讥讽她蠢笨的少爷小姐。
  他是唯一一个,在她连自己都顾不住的时候,还愿意蹲下来看她的人。
  又尔眼睛一热,没能忍住。
  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打湿了裴璟的衣襟。
  裴璟不言语,安安静静地抱着她,指腹顺着她的后背一点点安抚。
  狐狸哭得很轻,甚至不敢出声,窝在他怀里,尾巴轻轻发着抖。
  裴璟眼里泛出点不为人察的情绪,低头,怀里的少女眼角濡湿,唇瓣咬得红润,那一身骨骼小得可怜。
  他忽而又觉得,有点甜,也有点涩。
  像捧着个刚洗干净的甜果,一口咬下去,齿间该是温热而鲜红的果肉。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谁教的你,连哭都要藏着掖着。”裴璟看着,蹙眉,摸了摸又尔通红的耳尖,“哭吧,没人罚你。”
  这话一落下,又尔眼泪反而止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对方,半晌才抽了抽鼻子,喏喏道:“我……我不敢……”
  “这没什么。”裴璟拍了拍又尔的背,手掌一下一下落得极轻,“尔尔又没有做错,可以哭的。”
  “你也没有哪里不对。”
  “你只是太乖,太不会保护自己。”
  又尔不知道他哪来的这样的判断,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她竟真的信了。
  或许她就是因为这句话信了。
  不是因为说这句话的裴璟长得有多好看,也不是因为他说得有多真挚。
  而是因为,在她目前短暂的前半生里,几乎没人肯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这些话。
  狐狸从来不信甜言蜜语的。
  她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看起来温柔,实则背后都藏着算计与谋划。
  可她又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
  这只老实狐狸的天性占了上风。
  又尔是狐狸。
  是喜欢光、喜欢温暖、喜欢干净气味的狐狸。
  她压根藏不住喜欢。
  也抵不过一个能让她放松呼吸的人。
  她轻轻点了点头,仰头看裴璟,鼻音很重:“……好,哥哥,我留下来。”
  她想留在这。
  身后的狐尾不知何时就软了下来,圈在裴璟的膝头,不知不觉间,她自个儿已经靠近了裴璟。
  裴璟垂眸看她。
  看那只老实得发怵的小狐狸,尾巴软软地搭在他膝上,眼睛湿漉漉的,眼角泪痕未干。
  他看得一清二楚。
  又尔是不会说谎的。
  倒也不是不会说,而是说不好。
  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尾巴上、眼睛里、绒毛抖动的幅度里。
  多好驯。
  裴璟一手落在又尔后背,一点点抚着那团发软的毛绒狐尾,掌心贴着寝衣下温热的脊骨,嗓音极轻:“身上的伤还疼吗?”
  又尔摇头,眨了眨眼,道:“……不疼了。”
  见裴璟不说话,又小声道:“还有点......但已经好了太多了。”
  “真的,哥哥。”
  真是只乖得不成样子的狐狸。
  裴璟轻轻抬了抬又尔的下巴,让她看他。
  狐狸的眼神怯生生的。
  她是真的不太懂。
  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都不仔细想一想。
  这么乖的狐狸,他若不收,就真叫老天白送了。


十步杀一人 / 发表于: 2025/05/11 04:11:40

第九章 假情
  东院真大啊。
  又尔很少见过这么大的院子,上次见,还是二少爷的院子。
  东院的厢房也宽敞得不像话,廊下走三圈都不重样,窗子一推开,外头就是修得极整齐的梅林,还有假山,夜里能听见水声从石缝流过。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吗?”又尔第一天进卧房的时候,小声问裴璟,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裴璟轻声笑,“这就是尔尔以后要住的地方。”
  又尔一直在点头:“我一定不弄脏它。”
  ......
  刚住进来的头几天,又尔很安静。
  走路小心,说话轻声,她怕自己哪儿做错了,就要被赶回去。
  可偏偏,东院的人都对她温和得很。
  每日有干净衣裳换,有热水洗脸,早晨还会有人替她梳头。
  狐狸手拙,不会自己编发,以往常常是随意披着,要编发全靠后宅的那群兔子,现在她自己上手,常常弄得乱糟糟的,后来裴璟便索性亲自来替她梳。
  裴璟坐在又尔身后,手指温柔地梳理她的长发:“小狐狸的毛都这么容易乱?”
  又尔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睡觉会乱动。”
  裴璟笑着说:“没关系,哥哥会梳好。”
  又尔的耳朵热得发烫,点头:“谢谢哥哥……”
  日子好像是从那天真正开始的。
  又尔每天醒来时身上是暖的,吃的饭是热的,穿的衣物是干净合身的,连做梦都是香的 她住进来不久后,裴璟送了一摞话本子给她。
  裴璟揉了揉她的头:“无聊时看看。”
  狐狸眼睛一亮,接过来时像捧着什么宝贝,翻了翻才发现——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
  又尔当下红了脸。
  她怎么忘了,她这个狐狸,是不认字的。
  裴璟似乎也知道了她的难处,翌日便唤人取来纸墨,在书房里教她写字。
  “这个字,‘又’。”
  “又……”又尔笨拙地握着笔,写得歪歪扭扭,还蘸多了墨,纸角糊成了一片。
  她吓得赶忙缩了手:“我……我是不是写坏了?”
  裴璟低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过笔,替她在一旁写了个一样的字,慢条斯理地道:“不坏,尔尔写得很好,下次记着别蘸这么多墨。”
  “哦。”狐狸松了口气,点点头。
  “尔尔,我们再试一遍。”
  “好……”
  狐狸歪着头学写字,毛笔在她手里像根小棍儿,一笔一画都认真得过了头,鼻尖也皱着。
  “尔尔小时候没人教你识过字?”裴璟问。
  “嗯……没。”又尔轻声说。
  她声音放得低,仿佛是在说什么不太好意思的事情。
  哪有人有时间教她认字呢?她连活命都是问题。
  裴璟没作声,只替她把墨蘸好,递了过去。
  “那现在有空,哥哥教你。”
  “……好。”
  ......
  那几日又尔的日子过得踏实极了。
  每天写字、喝药、晒太阳。
  裴璟有时还会拿些蜜饯给她,问她“哪颗牙吃到的最甜”。
  又尔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开心的日子。
  除了——裴承澜。
  在东院的头一次碰面时,她正从院角拐出来,猝不及防撞上了人。
  那少年仍是一身玄衣,冷着脸,瞥向她眼神跟冰一样。薄薄的,冷冷的。
  “走路不看人?”裴承澜语气平平,眼里全是厌烦。
  “我……我不是故意的……”又尔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低着头,嗫嚅着道,“对不起……”
  “离远点。”
  老实狐狸立马贴着墙走,肩膀几乎快磨到石砖上,一步一步地小心走。
  裴承澜皱眉扫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留了一个冷冷的背影给狐狸。
  又尔有点怕,躲回自己的厢房,半天都没出过屋子,直到晚膳时裴璟来才小声问:“……哥哥,他是不是很讨厌我?”
  裴璟说:“阿澜一直如此,天性对人生冷。”
  又尔不太懂什么叫“天性对人生冷”,只知道那人看她的眼神,比雪地上的水还凉。
  跟裴承澜的第二次照面,是在书房。
  裴璟不在,她本在里面练字,写得正投入。
  听见门响,又尔以为是裴璟回来了,便抬头笑着说:“哥哥你回来了,我——”
  那笑凝住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哥哥,是裴承澜。
  少年身形挺拔,一手负在身后,眼神扫过案上她写得歪歪斜斜的字。
  又尔一下子就慌了。
  “我、我在练字……”又尔捏紧手中的毛笔“……哥哥说我可以在这里练的……”
  裴承澜没说话,目光却在她写的字上停了一瞬。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他看得时是自己方才写的“裴璟”两个字,墨迹未干。
  那是她写得很认真的字,反反复复地练了好几遍,几张纸上,几乎全是这两个字。
  又尔一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想把纸收起来,越收越乱,墨汁都洒了。
  裴承澜开口:“你是写给我哥看的?”
  “.……我、我没有……我只是练字……”又尔摇头,耳朵却很红。
  “练字就练字,写裴璟做什么。”裴承澜道,语气半点没掩饰那点厌烦。
  又尔低着头,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挨说,她像是犯了错,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咬着唇不敢作声。
  “……你当你是谁?”裴承澜又道,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我哥有那么闲,要教你识字?”
  狐狸没敢回嘴,只怔怔地站着,她被泼了一盆冷水,连尾巴都耷了下来。
  裴承澜冷嗤一声,开口:“还有,你在这要住到什么时候?”
  又尔张了张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哥让你住,你就敢住?”裴承澜语气平静,却像把刀子剖在又尔的心口,“你以为你是他什么人,不过是见着你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就要负责照顾你一辈子?”
  “我没这么想……”又尔急忙摇头,“我只是……我没地方去,哥哥只是收留我一段日子......”
  裴承澜看那慌张解释着的少女眼睛,那双瞳眸黑而澄澈,藏着一点本能的怕。
  裴承澜皱了皱眉,转身离开,甩下一句:“蠢死了。”
  狐狸看着门口的影子慢慢消失,尾巴才慢慢松下来,贴着脚边软了。
  她没哭。
  狐狸坐了好久,手中拿着那只毛笔,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等裴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他一进踏进书房,又尔就从窗边站起,手指抠着衣摆,小声说:“哥哥。”
  “嗯。”裴璟笑着走近,注意到她指腹起了皮,“练了一天?”
  “不是……”狐狸垂着眼,不敢说是裴承澜骂了她一通之后,本来不想继续了,可她怕裴璟也失望,才死撑着写到手疼。
  “傻。”裴璟叹气,坐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抬起来看。
  掌心冰凉,指节红了。
  裴璟蹙着眉,拿了药膏替她抹上,指腹一下一下揉着。
  “今天阿澜来过?”
  狐狸点头。
  “又说你什么了?”裴璟语气温温的,没太在意。
  “……没说什么。”又尔顿了顿,声音发虚,“就是……让我别太自作多情。”
  裴璟没说话。
  他替她擦完药,手却没有收回来,反而轻轻把她拉进怀里。
  又尔整个人怔住。
  她不是没被人抱过,可是没人像这样抱她:安安静静地,把她像件易碎的瓷器一样收进怀里。
  她不敢动。
  “你信他说的?”裴璟贴在她耳边,“你以为哥哥是在可怜你?”
  又尔不知道怎么回。
  她总是这样。
  哥哥说什么,她都不知道怎么应,只会一动不动地听着,尾巴轻轻颤着。
  “不是。”
  裴璟抬起她的脸,让她看他。
  “哥哥不是可怜你。”
  “尔尔,你要信哥哥。”
  又尔抽泣着,点点头。
  ......
  又尔留在东院的半个月后,天开始有点变暖了。
  檐角垂下的冰凌化作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石阶上,声音不响,正好能听个清清楚楚。
  又尔抱着尾巴蹲在廊下,看那些个水一滴滴落在台阶上。
  她看得很仔细。
  日子过得好了,但她还是喜欢干这些在旁人眼里很琐碎的“小事”。
  这几日她没很少再碰到裴承澜了,就是碰到,她也没机会跟对方说些什么。
  她得贴着墙走,躲着对方。
  一次、两次,后来干脆每次听见裴承澜的脚步,她就自动贴墙而立,等他走过了再行走。
  裴承澜从不多看她一眼。
  她也从不多说一句话。
  她不是不想亲近他。
  只是她知道,有些人天生不喜欢自己,硬挤上去,只会叫人生厌。
  哥哥说,不喜欢的人不用讨好。
  又尔便信了这话,把全部力气都用来讨好哥哥。
  讨好裴璟不是件难事。
  他不像二少爷那样,总是挑刺。
  也不像商府旁眷的那些少爷小姐,看她一眼都带着嫌弃。
  他看她,眼神就是温的,不会变。
  狐狸不担心裴璟的眼神会在下一刻变成厌恶她的模样。
  又尔每天起得早,会去给两人同住的院里梅树下扫落花,再跑去书房把案上的笔墨规规矩矩摆好。
  就这两件事,就够了。
  裴璟不让她干太多杂事。
  细活的话,狐狸也是干不好的。
  头一回替裴璟系袖扣,手指打着颤,按了好几次才扣好。
  他没有催她,只伸手握住她的手指,替她稳了稳。
  又尔的耳根红了好半天。
  有时她咳两声,裴璟就会停下手里事,走过来摸摸她额头:“哪儿不舒服?”
  有一次她手指磕破,流了一点血,哥哥便拉着她的手吹了吹,还给她抹了药膏,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又尔心里发热,尾巴一圈一圈地缠在对方的膝上。
  哥哥真的很喜欢她吧?又尔这么想着,像捡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狐狸好开心。
  东院没有多少喧嚣。
  日子像一碗慢炖的汤,暖暖地熬着。
  可人一旦开始过上好日子,身上的骨头就会开始一根一根地松动下来。
  ——骨头一松动,人就容易生病。
  住进来还没多少日子的夜里,狐狸发热了。
  又尔在榻上辗转,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觉得冷,额头湿漉漉的冒着汗,眼神开始发飘。
  她以前从不生病。
  不是身体好,而是没资格生病。
  在破旧的小院子里,生病是一种耽误活命的错。
  没人会替她擦汗,端药。
  如今,在这干净被褥、松软枕头里,她竟然发热了。
  像一朵冰雪缝里偷生的梅,到了真正能阳光照的日子,却先枯了。
  傍晚,裴璟推处理完事务踏进东院门,问起又尔今日的状况,侍卫汇报到最后,默默添了句“姑娘不太精神”。
  裴璟起初不以为意。
  等踏进屋,摸到狐狸额头那股烫人的热气时,神色才沉下来。
  “尔尔。”
  躺在床榻上的少女眼睛迷蒙地睁了一点,又闭上。
  她听见了,却没有力气回应。
  裴璟弯腰把她抱起来,那一身薄汗和烫得吓人的体温让他眉头紧了几分。
  “怎么烧成这样。”
  裴璟边说着,边抱着又尔去了自己的卧房。
  那一夜他没睡,守着又尔换了三次汗巾,喂了两次药。
  又尔在他怀里不安地滚来滚去,嘴里念着些听不清的梦话。
  裴璟抱紧她,低声哄:“别怕。”
  “哥哥在。”
  又尔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又跪在雪地,腿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耳朵通红,身后是一个又一个曾欺辱过她的人,扯着她头发,逼她认错。
  又尔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她头一次反抗,拼了命地反抗。
  她挣脱了那些手,赤着脚,拼命地跑,一直跑,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没人说话,呼啸的风也哑了。
  她快跑不动了。
  狐狸跑得太久了。
  她累了,脚掌冻得发紫,喉咙撕裂般疼,眼泪早已冻在眼角。
  ——她要倒下了。
  偏在这时。
  前方的雪雾里,忽然伸出一双手。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手掌,骨节分明,衣袖宽敞,没有一丝尘气。
  雪太大了,又尔看不清那人是谁,只能看见一小截手臂,一双静静伸向她的手。
  她扑了上去。
  “你是谁?”又尔问。
  没人答她。
  梦里她贴着那人的胸口,觉得好暖。
  是哥哥。
  狐狸不想动了。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5/05/11 04:19:26

第十章 真意
  又尔醒了,是被自己的眼泪烫醒的。
  她的脸贴着一片温暖的胸膛,耳边有平稳的心跳。
  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面前人的脸。
  裴璟没睡。
  他正抱着她,靠在床榻一侧,一只手掌搭在她的后腰轻轻地揉着,另一手正为她擦拭掉眼角那点泪水。
  又尔一下就不动了。
  “醒了?”裴璟低声问。
  又尔轻轻“嗯”了一下,又摇头。
  “做噩梦了?”
  又尔点头。
  “尔尔梦见了什么?”
  又尔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闭上了。
  裴璟没追问,伸手把又尔额头的碎发拨到耳后,又替她拢了拢被子,把她整个人揽得更紧了一点。
  “烧退了许多。”裴璟低头靠近,鼻尖贴了贴又尔的额角,“乖狐狸,你快好了。”
  又尔怔怔地看着裴璟,眼里还含着点湿雾。
  “哥哥……”
  “嗯?”
  “…...你在梦里。”
  裴璟笑了:“哥哥出现在了你的梦里面?”
  “嗯。”
  那哥哥在尔尔的梦里,都做了什么?”
  又尔想了想,小声说:“接住我了。”
  “......”
  傻狐狸又梦到不好的事了。
  裴璟轻声应了一句:“那你记住,以后也一样。”
  “你跑不动了,哥哥就去接你。”
  狐狸又有点想哭了,她吸了口气,巴巴地换了个话题:“哥哥.....你昨夜一晚都没睡吗?”
  “你烧得厉害,哥哥怎么放心睡呢。”
  又尔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哥哥。”
  “我在。”
  “你一直都……这样对人好的吗?”
  裴璟没立刻答话,只低下头,亲了亲她仍旧在发烫的额头。
  “不是。”他说。
  “我只对尔尔这样。”
  狐狸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过了很久,才小声回了一句:“那我真是赚大了。”
  ......
  裴璟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从前他无论对人对事,都算得极准,心中筹谋万千,无一落空。
  白日里周全,夜里也警醒。
  即使合眼,睡得不过是一场冷水浸骨的浅梦,醒来时依旧头脑清明,心里只剩“该如何用人”、怎么筹谋”、“什么时候收网”。
  可自从生病的狐狸留在他屋内的那晚起,他的梦开始有了热意。
  ......
  这夜,月光正好。
  病好了大半的狐狸睡得还是不甚安稳,呼吸轻轻的,脸蛋睡得红扑扑。
  裴璟睁着眼看又尔,手停在她后背。
  掌心下,是一具发着热的身子,皮相细致,骨架小巧,呼吸浅浅地落在他颈侧。
  若不是她这副模样,他原本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裴璟不是个会为“可怜”这类情绪动念的人,更不是什么体贴之人。
  从抱着狐狸回东院那天起,他便知道她是枚能用的棋,能听话,会依附。
  越没主见越好,越怕人越合适。
  东院一向安静,他厌烦聒噪,若这只蠢狐狸进来后扰了这份静,他早撵出去了。
  但她倒还好。
  不吵,不闹,还懂规矩。
  被说两句就乖,被摸两下就红脸,几句顺耳话便能收服。
  裴璟向来不喜欢麻烦的事。
  又尔,至少不麻烦。
  裴璟低头看又尔。
  烛火已灭,月光从窗格斜斜照进来,笼在她脸上,将她那副软白的脸映得几近透明。
  少女的呼吸很浅,睫毛微颤,泛着一点湿意。
  她贴着他睡,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手指还揪着他衣襟。
  她这么靠近他。
  这么软。
  狐狸的皮相好到过分——眉眼勾人,唇色赤嫩,小巧的脸白里透红,身上的味都透着一股熟过了头的甜。
  明明是个中庸,味道居然比坤泽的信素还要香甜。
  裴璟不是没见过漂亮的东西。
  但从没哪一个,能让他在深夜还盯着不动。
  裴璟垂眼看着,目光一寸一寸从少女的长睫、微皱的眉、一直落到她润红的嘴唇。
  那唇缝张着一点点,唇角还微微翘着。
  无声的邀约。
  裴璟俯下身,没着急亲。
  先是慢条斯理地抬起又尔揪着他衣襟的手,把她两只手腕在身侧扣住。
  十指相扣,裴璟力道使得不重,又尔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动了动,但挣不脱,睡得很沉,又不知该怎么逃。
  “真乖。”
  他低声说了一句。
  像哄,又像冷讽。
  裴璟低头吻了下去。
  嘴唇贴上的那一瞬,他甚至笑了一声。
  太软了,软得不可理喻,淡淡的热,还有一点熟睡的气息。
  一颗被他缓慢剥开的糖,甜得要命。
  裴璟并不满足于贴着,只用了一个喘息的时间就抬手掐住又尔的后颈,殷红的舌尖撬开少女半张的唇,长驱直入。
  是潮湿的,黏腻的。
  裴璟毫无分寸地碾过她的上颚,舔到她的齿关,甚至吮住她舌尖轻轻一拉。
  又尔在梦里“呜”了一声。
  狐狸似乎是被吓到了,没醒,只是眉毛微微蹙起来,身子本能地往后缩。
  又尔没有退后的机会。
  裴璟另一只手扣着她的手腕不放,身子往下一压,整个压在她身上,把她牢牢困在被褥与他之间。
  少女太瘦弱了,裴璟俯身一压,她整个人几乎都要陷进去。
  裴璟咬了下又尔的耳垂,轻轻喘息:“躲什么。”
  他压着她,唇齿不断地亲着,舔着,吮着,呼吸全撒在她脸上,带着一点隐忍克制的喘气。
  她身上的药味、香味混在一起,热乎乎地散开来。
  裴璟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用了点力气,又尔下意识地又呜咽了一声,鼻音闷得快哭出来了。
  耳朵红得发烫,尾巴被他压在身下动不了,轻轻发抖。
  他低头舔了舔她唇角被咬出来的一点湿意,缓慢而细致。
  似乎还是在舔一颗糖。
  裴璟终于放过了被亲到眼角溢出水迹的少女。
  又尔轻轻抽了口气,在梦里翻了个身,重又贴回裴璟怀里,嘴里含着呓语,怎么都听不清。
  裴璟看着又尔,手还扣着她的腕骨,眼底浮出一点蓄意欺负之后的愉悦。
  他从头到尾都在压着她,舔她,吻她,一步步吞噬她的底线。
  裴璟的手掌慢慢地从又尔的背脊滑到她的后腰,最后轻轻捏了捏她的尾巴根部。
  狐狸在梦中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颤音,尾巴忽然缠了上来,无意识地在他身上讨抱。
  裴璟低声一笑。
  本想低骂一句,开口时却说了句:“傻狐狸。”
  俯身,又不受控制地亲亲她的唇角。
  又尔没醒,嘴唇软软的,像她整个人一样,随他揉在手心里,藏在被窝下,贴着他,热得发烫。
  裴璟闭上眼,没多说一句话。
  梦里照旧和从前一样,从未有他人出现。
  入睡得还算快。
  因着身侧贴着个人,热着,不动,也不吵。
  怀里的这具身体,是目前最合算的“安眠药物”。
  又尔目前的价值,还不低。
  ——值这点亲密,值这点触碰。
  值一个夜晚,不警醒地睡一觉。
  又尔在梦里哼了一声,又往他怀里靠近了点。
  这夜,裴璟睡得很沉。
  因为狐狸贴着他睡了整夜,一点也没动。
  她的位置在他怀里,在他呼吸最深处,抱得越紧,睡得越沉。
  .......
  又尔现在已经不回自己的厢房了。
  理由是裴璟提出的——“尔尔病还没好全,留下来,哥哥照顾起来方便些。”
  这一场病,像一场不请自来的梦。
  又尔每晚都在做噩梦,但只要醒来,她必定是在裴璟的怀中。
  她没什么精神,只觉得浑身松松软软的。
  一只泡在温水里的兽,整日被裴璟抱着,也不反抗,只是乖顺地窝着,任他替她擦汗,喂药,再被对方摸摸狐耳和尾巴。
  这是又尔活到如今为止,头一次病得这么久。
  也是头一次,有人在她病着的时候,寸步不离。
  ......
  “哥哥。”又尔有一夜晕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迷蒙的眼睛在裴璟怀里问他,“你以前也会这样每晚抱人睡的吗?”
  “从不会。”
  “那你以前都是一个人睡?”
  “嗯。”
  “那……现在这样,会不会不习惯?”
  裴璟轻轻一笑,头埋进她的颈窝里:“有尔尔在,哥哥才睡得踏实。”
  又尔一下子安静下来。
  脖颈那儿被陌生的鼻息轻轻蹭着,一点一点化掉她的不安。
  “真的睡得好吗?”又尔轻轻问。
  “嗯。”裴璟的声音低哑,在她眼尾落下一个吻,“因为......我们尔尔好乖。”
  “抱着你,哥哥的心就不那么冷了。”
  ......
  病慢慢退了。
  又尔的狐尾一日比一日蓬松,眼底的那点迷蒙也逐渐消失。
  她能下地了,能起身自己穿衣,也能在廊下晒太阳。
  而裴璟却不像之前那样退后半步,反而更习惯性地抱她,亲亲她的额头,拉她入怀,安安静静贴着坐下。
  有时裴璟看书,她就在他腿边靠着;有时他睡午觉,又尔就躺在他胸口上,两人呼吸平缓地重合着。
  最初是她病着,躲不开。
  可病好了,这些动作……还是没停。
  又尔不是没察觉。
  这样......好像不太对。
  ......
  这天傍晚,又尔在裴璟的榻上收拾衣物。
  最近夜里已无热意,也不咳了,理应搬回她的厢房。
  她拿着迭好的衣物,刚走到院门口,身后就传来一声轻唤。
  “尔尔。”
  又尔站住了。
  回头,裴璟站在院内,一副刚沐浴过后的模样。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外衣未系,半敞着的衣襟下,白皙的锁骨隐隐露出。
  裴璟清瘦而素,眉眼极淡,夜色一映,显出几分不近人间烟火的冷。
  ——甚至因着那雌雄莫辨的容貌,一时看上去,竟有些鬼气森森。
  又尔怔了怔,手中衣物险些掉落。
  裴璟的语气很冷:“尔尔这是要去哪儿?”
  又尔垂了垂眼,嗓音也低:“……我想把东西搬回房里了。”
  “为什么?”
  “病好了。”
  “......”
  “哥哥。”又尔忽而开口,声音很轻,也很稳,只是比平日少了点笃定。
  “我们……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他看向她,目光平和:“尔尔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只是在想......我以前没见过别的哥哥和妹妹会这样。”
  又尔说得很慢,字斟句酌,克制的自省,不像抱怨,更像在小心求证一个事实。
  “哥哥会和我一起睡……会……会摸我的耳朵,会贴得很近……你还会亲我的脸。”
  又尔一边说,一边低头,尾巴慢慢收在身侧,轻轻颤抖着。
  “我不是说不好……”又尔迟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哥哥,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对?”
  裴璟没有立即回答,走到又尔身边,身上的湿发还未干,贴着衣襟,露出微红的侧颈。
  他沉默了会儿,指尖搭上她的肩头,轻轻按了下去:“尔尔在怕,是不是?”
  又尔没说话。
  “怕自己做得不对,也怕哥哥对你做得不对。”
  裴璟抚了抚她背脊,“怕得不明不白的,心里却总觉得,兄妹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亲近。”
  又尔低低地应了声。
  “你说得没错。”裴璟声音低缓,“确实没有别的哥哥和妹妹,会像我们这样。”
  那一瞬,又尔以为裴璟会后退,会松手——可他没有。
  “尔尔,”裴璟的嗓音温和得近乎柔软,“你以前见过的亲人,不也是那些在你生病时躲得远远的,在你被罚跪也不肯帮你的人吗?”
  又尔有些迟疑:“......是。”
  裴璟说得没错,那些人,确实是这样的。
  “那你说,他们守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
  “尔尔也说过,你从小在府里,是被那些人整日欺负的,没人真把你当‘人’看。”
  “可现在,哥哥愿意把你放在身边贴身照顾,怎么就不对了呢?”
  “难不成,尔尔......你是厌恶哥哥了吗?。”
  话落的一瞬,裴璟的语气也慢慢低下去:“是哥哥做得太过了。”
  “哥哥以为对你的好,是尔尔不喜欢的。”
  裴璟垂下眼,声音有些苦涩:“我以为......尔尔已经习惯了,看来,是我多想了。”
  又尔有些慌,再来不及思考,连忙出声:“……不是,我没有不喜欢哥哥。”
  她刚要靠近,裴璟却退后了一步,好似是真的被她的话语伤到了。
  “无事的,尔尔想搬回去就搬吧,哥哥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他说着便要转身,却被那只小狐狸一把拉住衣袖。
  又尔轻声喊他:“哥哥,你别生气……”
  “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又尔急得眼眶泛红,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只能攥着他的袖子,像小时候在雪地里,被人推倒后爬起来,悄悄拉住商厌衣角的那种动作。
  ——明明是被伤害的,还要在主动地,在尘埃里仰起头去求原谅。
  裴璟回头看她,眼中情绪翻涌几分,最后只落成一句:“那不搬了,好不好?”
  “......”
  “......好。”
  又尔把手中迭好的衣物又交给了裴璟。
  那一晚,她再次回到了哥哥的怀里。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5/05/11 04:20:56

第十一章 怨
  暮夜,天还是阴着,冷风从廊下吹过时飘着细细的水气,将窗纸染得潮了。
  裴璟自前日从又尔手上接过衣物后,整整两天没再主动跟又尔说过一句话。
  就连关心,也很冷漠,午膳时瞧见坐立难安,不老实吃饭的狐狸,也只是淡淡向一旁候着的侍从吩咐了句“添汤”。
  侍从将汤搁置在了少女面前,又尔想开口朝裴璟道谢,对方却已起身,走了。
  在书房时,又尔想靠近,被裴璟错开身子,淡声说:“有风,别站太近。”
  哪怕睡觉时,两人也还睡在一张床榻上,裴璟却第一次整晚都背对着她。
  狐狸那点子轻易就满足的心思,从昨日的午后开始就轻轻地往下沉着。
  现在,她站在内室门口。
  帘子没放下,烛光透出来,把门槛边映得一片昏黄。
  又尔抱着手,手心搁在袖里,指尖一点一点地绞着布料,小心地垂着头,不敢看床榻前那道身影太久。
  狐狸还是会偷看的。
  ——每隔几息,眼神就悄悄飘过去,看一眼坐在榻上的裴璟。
  对方一言不发,发尾湿漉漉地搭在肩头,衣襟半敞,锁骨下那一片的肌肤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却没什么活气。
  他没生气。
  也没笑 就坐着,静静地坐着。
  裴璟周身气场本就淡,眉目柔和得过分,又瘦又静,夜里不说话时,便生出一种冷气来。
  从门缝里看进去,那样的身影有点瘆得慌。
  又尔站在门口,看得心口发紧。
  她知道自己前日那番话不太讨喜,可是……可是她也没别的意思。
  她只是想问问。
  可好像一不小心,又把事情问坏了 夜色沉沉,又尔就站在门边,指尖绞着衣物的动作愈发厉害,一寸一寸地搅,跟搅杂草一样,在袖口上搅了一圈又一圈,搅出一道又一道的弯,也没停。
  她其实早该进去的。
  屋里不是没她的位置,榻上、裴璟身侧、枕边那块凉透的空位,都是为她留下的。
  可又尔还是在站着。
  不是不想进去,也不是在怄气 狐狸就是不知道现在进去,会不会让裴璟更不高兴。
  又尔也说不上自己心里到底是怕裴璟生气,还是怕他不再理她。
  她只是觉得,那种“哥哥不会再搭理我”的感觉,比之前挨那些少爷小姐的骂还难受一点。
  裴璟还是坐着,没看她。
  又尔就那样杵了好一会儿,终于悄悄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抬脚,一步、两步,慢慢走进了屋。
  狐狸的动作很轻,尾巴卷在腿边,贴着地滑过去。
  她不太会哄人,也不太懂怎么把话说漂亮。
  所以她只能做点事。
  她想到了哥哥的头发还湿着,或许,她可以替他擦一擦。
  那样,他应该就不那么冷了。
  也许……就不生她的气了。
  这一刻,狐狸心底的那点心虚,那点自责,还有想要补救的心思,一起往心口涌。
  她从屏风后取了帕子,走过去,轻轻道了句:“哥哥。”
  裴璟没动,只抬眸看她一眼,又垂下去。
  哥哥好像真的不高兴了。
  她捏着帕子,想替他擦头发,手刚伸过去,还没碰到裴璟的肩,他就往旁边偏了一下,轻轻地避开了她的触碰。
  动作很轻,甚至温和。
  又尔却怔在了那里,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该收回,还是再伸过去。
  她抬眼看裴璟。
  对方却根本不看她,眼睫低垂,神情静得像一片无波无澜的湖面。
  又尔小心地再次伸手去碰裴璟搭在膝上的指尖,声音更小了些:“哥哥……我来帮你擦头发,好不好?”
  说完这句,狐狸自己先红了耳。
  ——真蠢,说这些干什么。
  帕子不是已经在手里了。
  可她就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裴璟没应,甚至微不可察地将手往后抽了一寸,避开了又尔的触碰。
  第二次被避开了。
  狐狸眼睫颤了一下,小声道:“……哥哥?”
  没人答她。
  又尔怔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指尖,手指蜷了一下,却还是继续凑了过去。
  “哥哥,我不是故意要跟你说那些话的。”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对,可我不是在怪你。”
  狐狸的话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又尔碰裴璟,他避开;她贴过去,他侧头;她再靠,他却不避开了,但就是不理她。
  来来回回几次,小狐狸快急死了。
  又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索性直接蹲下身,伸手,握住了裴璟的指尖:“哥哥,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是想跟你道歉的。”
  “我帮你擦头发好不好?”
  那声音很软,又带着点笨拙的坚持,委屈又可笑。
  这次裴璟没再抽手,任由她抓着。
  又尔松了口气,起身时想要松开,去拿帕子。
  结果裴璟却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抽回去。
  “……哥哥?”又尔回头看他一眼,满是疑惑。
  裴璟不语,只静静地垂着眸,指腹还搭着她的手背,似乎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打算。
  又尔慌得要命,也不敢挣脱,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拿帕子,笨拙地半侧着身着给裴璟擦半湿的发。
  单手擦发的动作不熟练,帕子抹过去的时候总是打转,可小狐狸不敢叫苦,只一味地耐心、用力地拧着角度,把裴璟鬓边贴着的发丝一缕一缕拢顺。
  裴璟不说话,冰凉的掌心仍旧扣着又尔的腕骨。
  少女擦发的动作轻柔,手掌微凉,拢在他颈侧,有些发抖。
  裴璟没再避开。
  可他也没说话,只是微微仰头,眼角那条细长的影子斜斜地落下来,一句话都不肯给她。
  过了很久,裴璟才终于开口。
  貌美的坤泽垂着眼,声音压得很轻:“尔尔。”
  又尔赶忙“嗯”了一声,抓住了什么似的,赶紧应他。
  “尔尔,你是不是觉得哥哥烦了?”
  又尔手上一顿,抬起头:“……没有!”
  裴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语气慢慢下沉:“那你前日为什么要搬回去。”
  又尔咬唇,脸红了,有些结巴地说:“我当时说过了啊......”
  瞧着裴璟神色不对,狐狸连忙换了句话:“……我只是怕哥哥难做,我也不是——”
  裴璟侧过眸,又不看狐狸了:“你怕跟我走得太近,被人说闲话?”
  又尔慌忙摇头,想要解释,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大了点:“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狐狸这声有点大。
  裴璟偏头,瞥了又尔一眼。
  那眼神说不上恼,但似乎,有一点点幽怨的情绪。
  偏偏他生得太好,唇色红润,眼角垂着,那本就好看的模样在烛光下一照,便放大成了不合时宜的艳丽。
  ——这一眼,直接看得狐狸心口骤然一紧,僵在原地。
  ——不咄咄逼人,也不恨愤怒斥,只轻轻地在眼尾铺着一点幽气与倦意。
  在这样的神情下,裴璟还要望着不知所措的狐狸,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不肯说出来,只让她自己去体会。
  裴璟本就生得雌雄莫辨,此刻更美得不可思议。
  美人眼含一点哀怨,狐狸呆呆的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脸烧得慌,心都乱了。
  半晌,又尔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却先轻轻开了口。
  “哥哥照顾你这些天……”裴璟声音很低,“让尔尔觉得越界了吗?”
  “前几天你生病,饭吃不下,连汤都不肯喝,是哥哥一口口喂进去的。”
  “尔尔身上一直起汗,里衣都湿透了,哥哥怕你受寒,替你擦干,又换了干净的被褥。”
  “你咳得厉害,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哥哥就守着你,不敢睡,就怕你半夜出什么事。”
  “尔尔醒了,看见我,就能喝药,我一走,你就不肯喝了。”
  “尔尔都忘了吗?”
  “哥哥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你需要的?”
  说罢,裴璟淡淡地自嘲一笑。
  “可没想到,你病一好,竟要走了......”
  “也是,毕竟没有哪个哥哥会跟妹妹......这样的亲近。”
  “是哥哥错了。”
  裴璟说得没有任何愤怒的语气,反而每个字都稳,很轻,似乎是怕把这老实狐狸吓着。
  可正因为这样,那些话反而像一根一根的刺,慢慢扎进又尔心里。
  扎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狐狸想起裴璟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他对她的每一个好。
  ——晕倒在雪地里快死了,是他救她的。
  ——他留她在东院,给她一个温暖的厢房,配了贴身侍女照顾,还教她识字,陪她玩闹......
  ——在她烧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是他喂她喝药,彻夜不眠地照顾她。
  .......
  又尔从没想过这些事在此时想起来,会让她这么难受。
  如今她病好了,理应感谢的,却先说了“哥哥,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对”。
  狐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跳得太快,还是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只觉得一阵阵热意从脖颈上冲上来,脸烧得一阵阵烫,眼睛竟有些发酸。
  她当然记得。
  她没有忘。
  她怎么会忘。
  那些深夜里轻轻换被褥的声音,烛火明灭间裴璟唤她名字的语气,他的手指碰到她额头时那点凉意……
  又尔全部记得。
  每一样都悄悄压在心底的那点好,本以为能就这么藏下去,藏一辈子都可以。
  可现在,全都被裴璟一句一句拎了出来,铺在面前。
  又尔喉头一哽,急促地吸了口气,眼圈一红:“……不是的,不是……”
  “哥哥你没有错,我没有……我没有说你越界……”
  又尔往前一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站在原地慌张地揪住手:“我、我就是一时没想清楚……不是要走,也不是嫌你……”
  “哥哥一直……一直都对我很好,比他们谁都好。”
  “我只是……只是怕我们这样......做错了什么……”
  她越说越乱,嗓音抖得厉害。
  又尔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只记得要解释,要哄裴璟开心,要把那些藏在心里的感谢全说出来。
  “我不是想走的……”
  “哥哥你救了我,还留我住在这儿……你从来没骂过我,还给我看书、教我认字……我、我每天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烧得迷糊那几天,是你一直照顾我的……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哥哥你、你……”
  又尔声音越来越小,忽然眼前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
  “反正......就是没有!哥哥你没有错……你一点也没有错!”
  小狐狸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抱住裴璟的手臂,胡乱地说:“哥哥你、你长得好看、又干净、还温柔……你一直都对我好……你……你是全府里最好的……”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小狐狸说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塞到裴璟手里。
  眼圈都红了,手还攥着他的袖口,小小的一团蹲在裴璟膝边。
  又尔语无伦次地解释,哄他。
  裴璟看着又尔。
  眉目低垂,眼神扫过她发颤的脖颈、红透的耳尖、紧绷的尾巴。
  等到又尔声音渐渐小去,裴璟摸了摸她的发顶。
  “尔尔真这么觉得?”他问。
  “我生病的时候,是哥哥抱着我睡,照顾我的……”又尔声音很小,脸几乎埋进裴璟的怀里,“你一直对我好……我都知道。”
  “那你亲哥哥一下,好不好?”
  又尔僵了一瞬。
  她没敢答话。
  一动不动地抱着裴璟,尾巴悄悄松了些,犹豫了。
  狐狸不知道为什么。
  她觉得亲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亲这种事……无论是亲脸还是亲额头,在生病过后,总让她觉得,不太好。
  老实狐狸真的觉得,兄妹之间,做这种事,有些过界。
  又尔正低着头没动,忽然感觉到身前那人动了。
  裴璟抬起手,指尖搭在她的下巴上,轻轻一抬。
  “哥哥让你亲一下。”
  又尔被迫仰起头。
  裴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不再温柔,唇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眼尾的光似刀刃一样的落下来。
  不像是在请求,更像是在施压。
  裴璟的眼神太深了,似雾底压着的水,暗,沉,绵延。
  他的手摩挲着狐狸的下巴,轻轻开口:“哥哥为尔尔做了这么多......”
  狐狸仰着头,心跳快得她自己都听见了。
  她不知道裴璟是不是在生气,也不知道他这句话背后到底藏了多少意思。
  只知道,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身子发烫,呼吸紊乱。
  她看着那张几乎能勾魂摄魄的脸,一点点靠近。
  下一瞬,她耳边响起裴璟冷声的埋怨。
  “只是亲一下罢了。”
  “怎么,尔尔不愿意吗?”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5/05/11 04:31:22

第十二章 “真是......丢人”
  “怎么会......”
  “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愿意的……只要哥哥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见着裴璟冷脸,又尔心里更慌,语无伦次,眼泪含着没敢继续掉下来,整只狐狸的脸蛋却已经憋得通红。
  说着说着,又尔颤抖着凑过去,踮起脚,亲在裴璟脸侧。
  一下,很快。
  快到不敢多碰,更多是像在完成一个被交代的动作。
  又尔一亲完就又重蹲了回去,手指揪着袖口,眼睫垂着,尾巴也僵直地贴着腿边,一动不动。
  .......
  裴璟眉眼低敛,目光暗了几分。
  她真的不懂。
  这么敷衍,怎么能算“亲”?
  又尔抬眼瞄了裴璟一眼。
  一看见对方仍旧冷着脸,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又尔顿时更慌了。
  ——她是不是亲得不够?
  ——是不是亲错地方了?
  裴璟舌根发紧,心底那点耐性正在缓缓燃尽。
  视线贴着少女的脖颈和肩膀,一点一点扫过去,掌心缓缓举起,已然抬到离她后颈不足一寸处。
  他是打算吻下去了。
  只要这只蠢狐狸敢像之前一样,再退一步,他就会凑过去,不容她躲,不许她哭,把她这点摇摇晃晃的顺从全部按进怀里。
  指尖停顿,下一瞬便要收力,将她扣回来,亲个彻底。
  不再装温柔。
  裴璟的掌心刚落到少女的后颈上,正要扣过去—— 忽然,小狐狸扑了上来。
  毫无征兆地捧起了他的脸。
  狐狸来不及多想,似是怕下一瞬裴璟又不理她似的,胡乱地用手捧起对方的下颌,涨红着脸,一下一下、急急忙忙地在青年脸颊、额角、眼角乱亲了一通。
  “哥哥你别生气……我亲,我亲还不行吗……”
  “你别又不说话了……哥哥你别不理我……”
  又尔的声音带着点哭腔,胡乱地亲,嘴唇颤着,耳尖发烫,尾巴紧紧蜷在腿侧。
  手指贴在裴璟的脸颊上,小心又笨拙,一点一点地蹭着,指腹沾了他的体温,很冷。
  又尔贴得很近,哭到通红的脸颊挨着裴璟,软软的,烫得厉害,唇瓣上的动作一乱,潮湿的眼睫一直在蹭对方的鼻梁,整个呼吸乱作一团。
  “哥哥……哥哥你别不理我……”
  “我亲了……我亲了你很多下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整个小狐狸一副“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的笨拙模样。
  裴璟手停在半空。
  低眸,他盯着又尔看。
  一只愚笨的小狐狸,闭着眼,嘴唇贴在他脸上胡乱亲,捧着他脸的手都在抖。
  唇软得一塌糊涂,蹭得他脸颊一阵热。
  裴璟愣了一瞬,没收手,也没吻她,只是看着,眸底的压抑似是被什么轻轻一捅,缓慢退去了一层。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只老实狐狸,会这么傻地……一通乱亲。
  那种胡乱的,没有章法的亲吻,不含半分情欲,反而更像只落水的小兽挣扎着伸爪子胡乱拍水。
  姿势滑稽,但......真心实意。
  一时间,裴璟心底那点蓄起来的欲望都被打断了。
  小狐狸亲完了,悄悄退了点距离,半低着头,睫毛颤着,眼圈又红又湿,整个人还小声抽着气,不敢看他。
  “……哥哥你别再生气了……”
  “我错了……”
  “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真的错了……”
  ......
  裴璟忽而低低笑了一声。
  “好了,”裴璟轻声开口,“再亲下去,哥哥脸都要被你啃掉了。”
  又尔愣了愣,抬眸看他,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水。
  那一下的目光,委屈、害怕、小心又呆呆地望着他。
  裴璟伸出手,将又尔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像以往无数个夜晚那样,把她圈进怀里。
  怀里的少女一僵,没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转变。
  “吓到了?”裴璟低声问又尔。
  语气温温的,又慢,又柔。
  又尔鼻尖一酸,嗯了一声,小小地应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是真的原谅她,还是又在忍着。
  她只知道裴璟不再看她的时候,她心里会发空。
  又尔贴着青年的胸口,小声地呜咽了两下。
  “哥哥刚才不说话……我、我以为你又不高兴了……”
  “你那样看我,我……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哥哥没有不高兴。”裴璟开口道。
  “尔尔的病才刚好,这几日心里不安,我知道。”
  “是哥哥不好,这几天没理你,还故意躲着你。”
  “你本就胆小,又被我那样逼……现在哭成这样,也怪不得你。”
  裴璟顿了顿,低头,凑在又尔红透的耳尖轻轻吻了下。
  “可哥哥……想知道,尔尔到底在不在乎哥哥。”
  又尔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没出声。
  裴璟知道她会听,继续温柔地说着:“尔尔前几天说要搬出去……你那时看着我,问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对。”
  “哥哥听完……有点难过。”
  “我想着,既然尔尔觉得我们这样不好,那哥哥就退开一些。”
  又尔睫毛轻轻抖了一下。
  她没想到,哥哥原来也不开心。
  裴璟又亲了一下又尔的额头。
  “后来你来找我,说哥哥是不是生气了,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哥哥心里是松了口气的。”
  “可我又想着,尔尔既然这么在意,怎么就不能……主动亲一下哥哥呢?”
  “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在尔尔心里,哥哥到底是不是特别的。”
  裴璟低低笑了声,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点……自嘲似的难堪。
  “哥哥也是……太小气了。”
  “你说要搬出去,哥哥没跟你好好聊聊,就赌气不理你。”
  “居然等到尔尔来找我……还摆了张脸。”
  “现在想想,好像也挺难看。”
  裴璟的语气低了下去。
  像在自嘲,又像在懊恼。
  “哥哥有时候啊,太会记小账了。”
  又尔听着,急急抬起头:“不是……不是哥哥的错,是我说错话了。”
  她仰着脸,眼睛还红着,声音却小得不成样子。
  “我……我不是不想和哥哥一起睡……”
  小狐狸磕磕绊绊地解释,又怕说错了什么,又怕再惹裴璟不高兴。
  “我就是乱想了……以前我没见过别人这么睡,想着……哥哥是不是不习惯。”
  “我不是想走……”
  “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对……”
  裴璟低头看她,眼中浮出一点笑意。
  “所以,哥哥要你亲一下,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都哭了。”
  裴璟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哥哥本来想赌气,结果……一看我们尔尔哭得那副模样,又不忍心了。”
  “我都不知道你对哥哥也这么在意。”
  又尔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我当然在意你……”
  又尔的声音很轻。
  “哥哥一直对我很好,我才舍不得走。”
  裴璟垂眼,笑了。
  笑得眸底那点阴影全收了起来,只剩唇角的温意。
  “那哥哥不该这么小心眼。”
  “你看我,还让你一通乱亲才开心。”
  “真是……”裴璟的声音放轻了点,“丢人。”
  说这话时,青年的眼尾垂着,唇边挂着一点刚刚浮起的嘲意。
  坤泽的眼睫很长,湿发搭在颊侧,遮去一半清冷。
  本就是极好的容貌,这么一低头,倒像是受了委屈的仙人,温顺、安静、不敢看人。
  又尔看得心头一跳。
  她刚哭完,鼻尖还红着,眼睛湿漉漉的,耳尖也红着,可这时候竟也顾不上。
  “……不丢人。”
  又尔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不是丢人。”
  又尔贴在裴璟肩头小声道:“哥哥才不丢人……哥哥是最好的。”
  说着说着,狐狸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怕他不信似的,干脆伸手搂住裴璟的脖颈,笨拙地蹭了蹭他锁骨旁那点还未干透的发丝。
  “哥哥一点都不小心眼。”
  “你是……全府里最好的人。”
  又尔的鼻音都重了,小脑袋在裴璟肩膀的衣料上蹭得乱七八糟,耳尖也红得厉害。
  裴璟没动。
  他静静坐着,让又尔贴在自己怀里哄他,眼尾一点点泛出笑意。
  “说这些,是真怕哥哥伤心了?”
  又尔轻轻点头,缩在他怀里,尾巴悄悄卷起来。
  “哥哥要真不高兴,就不会让我再留在这儿了……”
  “就算哥哥不开心.....”狐狸的声音越来越小,咕哝着,“那我就……多亲你几下,哄你,不让哥哥不开心。”
  裴璟低头笑了。
  他把又尔抱得更近了些,一手搭在她后背,一手托着她膝弯,距离近得可怕。
  “我们尔尔什么时候这么会哄人了?”
  “谁教的?”
  又尔缩在他怀里,小脸贴着他肩膀,眼睛都不敢抬。
  她不会说很会说哄人的话,只是嘴里一遍遍说着“哥哥对我好”“你别不理我”“哥哥最好”......
  语句混乱,词不成句,那点急切全写在尾巴抖动的弧度和微微发颤的嗓音里。
  裴璟不再问了,只是抱着又尔,把她往怀里带。
  “好了。”
  “哥哥都听见了。”
  “心也被我们尔尔哄回来了。”
  裴璟说着,俯身轻轻碰了下又尔的发顶。
  “今晚,尔尔睡哥哥身边,好不好?”
  又尔低低地应了声好。
  ......
  “哥哥……”站在床榻外的又尔还是有点犹豫,指尖揪着被褥边角,“我们……是不是该分被睡了?”
  裴璟低眸看她:“尔尔后悔了?不想跟哥哥一起睡?”
  “不是的——”
  “哥哥抱习惯了。”
  裴璟的语气轻描淡写,“哥哥晚上不抱着尔尔,睡不好。”
  “……”
  狐狸红了耳根,却没再说什么。
  那晚她还是钻进了裴璟的怀里。
  ......
  烛火在帷幔外缓慢跳动,映着一双紧紧相贴的影子。
  ——少女窝在裴璟怀里,两人额抵着额,气息缠着气息 这次,不再是她病着昏沉,被动地任他抱着,而是清醒着,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裴璟的手臂穿过她腰间,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紧得像是要揉进骨血。
  “太近了……”又尔在裴璟胸口小声嘟囔。
  “空着会冷。”裴璟埋首在她颈侧,嗓音放得低:“哥哥冷。”
  狐狸不再吭声了。
  尾巴悄悄卷起来,搭在裴璟的腰上。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5/05/11 04:38:28

第十三章 贪恋
  愚蠢。
  狐狸的愚蠢,是如此的彻底。
  又尔一贯是这般的老实,软弱,窝囊。
  此刻,呼吸轻浅,趴在裴璟怀里呼呼大睡的少女睡相烦躁得令人难以忍受。
  ——抱着他,手指若即若离地搭在胸口,一呼一吸,裴璟感觉得到这只蠢狐狸肌肤下的脉动。
  笨得像要与他合二为一。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侧脸白嫩的软肉鼓起来堆积了点,嘴角勾起的那抹弧度—— 竟然还在笑。
  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副快速忘却烦心事一脸毫不设防入睡的神情,真真是愚蠢又可笑。
  在黑暗中长久注视着少女的裴璟感到一阵莫名而强烈的情绪。
  ——厌恶。
  他抬起手,碰触到又尔红润的唇瓣。
  触感柔软,裴璟用了点力道碾按。
  睡梦中的又尔毫无防备,对自身所引起的危险一无所知,甚至不知自己的嘴唇正被几根指节碾压蹂躏。
  这让裴璟极度烦躁,又极度......贪念。
  道歉的时候哭得毫无尊严可言,喊他“哥哥”的声音甜腻,乖顺,哄完他,得到可以入睡的话语就立马钻进怀里闭上眼,睡得毫无防备。
  仿佛这世间从未对她设下过陷阱。
  裴璟低垂眼眸,盯着又尔那副不设防的睡颜看了很久,神色冷得有些阴郁。
  他的手指一点点从又尔的唇瓣往下,搭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少女脖颈处的肌肤细腻温软,触感近乎虚幻。
  ——骨感,细瘦,温度从皮下一点点透上来。
  裴璟的指尖扣在那里,几乎可以想象到用力的那一瞬,这根脖颈会如何柔顺地陷入他的掌心里,发出微不可察的咔哒一声。
  他有这个念头。
  这种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
  裴璟漫不经心地想:只要再用力一点,这只愚蠢的小狐狸就能彻底安静下来,以后便不用再对她虚与委蛇,她也不必再哭着哄他。
  但......这只蠢狐狸也不会再软软地依赖他,更不会再激起他心底那些令他厌恶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
  裴璟附在少女脖颈上的手掌一点点的拢起。
  虚拢。
  下一刻,又尔像察觉到什么,睡梦中的眉头轻蹙了一下,梦呓似的喊了句:“哥哥……”
  裴璟有一瞬间的怔愣。
  随即,他的眸底又恢复了漠然。
  裴璟低头盯着又尔,脸上的表情平静,眸底深处却逐渐浮出些无法言说的冷意。
  一种怪异的情绪。
  ——裴璟内心堆积着无聊岁月中滋养出的阴郁与狠戾,一直对像又尔这种人对外表现的老实天真不屑一顾,甚至厌恶。
  又尔?
  ——蠢货。
  并不贴切。
  ——漂亮的蠢货。
  又尔这种软弱而坦然的存在,诱发出了裴璟隐藏在温柔之下最深的恶意。
  越老实蠢笨,裴璟越想撕开她的皮肉。
  这种欲望并不单纯,裹挟着暴虐的情绪,连裴璟这种自诩算清一切的人也难以辨明其中滋味。
  只知道,每当这股情绪从胸腔涌起时,总让他难以自持。
  仿佛恶念和欲望同时被点燃,烧得裴璟指尖都在发麻。
  人性便是如此,越是洁白无辜,越使人升起污损之念;越是诚挚无邪,越使人渴望将其摧折毁坏。
  直至——再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