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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我操!他太牛逼了!几句话就让我们几个恢复自由身了!」
子冈正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我的「光荣战绩」,因为他跟我是同乡,所以我们三个一起坐火车回来了。
他起身要去厕所,我拽了他一下,「别他妈到处乱说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他满不在意地回答,然后就消失在人群里。
阿谭望着他的背影,对着我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接着她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来一页纸,开始边写边跟我商量着我们的「戒毒计划」。
我们带了手头上剩余的毒品回来,这是用来「过渡」的,阿谭则是正在跟我规划剩下这点东西应该怎么「合理运用」,也就是省着吸。
她说她又和妈妈大吵了一架,母亲把她关在家里禁止她再出门,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只好情急之下从窗户翻出来了。她带的那个袋子里露出了两个白色的毛绒小圆角,我拨开一看,发现是我曾经偷给她的那个毛绒兔娃娃,她把它也带来凉山了。
我把装着「拉龙」的那个粉色饭盒放在我书包的最底层,这是一种胆小者的默契,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回来的路上我们三个从没任何人主动提起拉龙。
这时候子冈领了个人走过来,我被他们吸引,阿谭用铅笔敲敲我的脑袋,「俄切,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这是一种无比奇妙又恍惚的感觉,我从未有过的读书时光,竟在一瞬间在一节摇摇晃晃又嘈杂的火车车厢里,从身旁女友手中的铅笔头处莫名蹦出来。
这算是私奔吗?我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了这个想法。
子冈跟我介绍这个人,说他可以供货,可以认识一下,我就把阿谭的那张纸撕下来一个小角。
她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当她看到我正在给别人写我的手机号,立刻明白了什么,赶紧按住我写字的手。
「不可以!我们是来戒毒的,不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激动了,旁边开始有其他人偷偷瞥她,便凑近我耳朵对我说:「别再给自己留后路了,从现在开始,不买毒,也不贩毒!」
我只好无奈地对那人摇摇头,其实我之前还真尝试过一次戒毒,但没扛多久就扛不住了,那种感觉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遍。
当时我吃了安眠药,然后把毒品锁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把钥匙交给阿谭保管,我天真地以为只要睡一觉就能好。
结局就是我开始撬锁,可是越急越撬不开,最后气得我用房东留下的小锤子硬是把抽屉给砸开了,手伸进去拿,窟窿边的木刺把我的手腕都划出血,补完货后,我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破了个洞的床头柜流眼泪。
毒贩永远是最难戒毒的,因为你手头随时都有货。
大概就是最近半年的事,回村出村的路上有按时发车的面包车或者小卡车,我们村里人都管这个叫「乡间巴士」。
一直有人建议把它停掉。因为他们认为这会助长青年外流情况,容易引起更多的毒品问题,同时也是在给已经吸毒的人提供交易和外出的便利。
阿谭是个显眼的存在,从火车上到村庄里,无数双眼睛目送着她。
也许是回来的路上吸了毒的缘故,她最开始还有点新鲜,到了后边,随着海洛因的高峰开始降落,则是耷拉着脑袋,像一朵蔫巴的小花,其实这个时候并不算难受,因为体内的毒品并没有完全代谢,靠意志力也能抗,只是情绪会比较低落,她一直反复问我:「为什么还没到?」
车子行驶在利姆腹地,一路上不停地颠簸,远处巨大的爆炸轰鸣声越来越近,
车上的人都被呛得直咳嗽,我把外套脱下来,把阿谭搂在怀里,两个人用衣服捂住口鼻。
「这是什么?」
「水泥厂。」
对于过去那个青涩的我来说,这是平淡至极的利姆唯一时常让人神经紧绷的东西,这里每天都需要炸山两三次用来开采石灰,像地震般摇晃,有时候我在家里都能感受到轰鸣,在水泥的制造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沙尘与爆炸噪音,只要靠近这里就没法自在呼吸,工厂附近的水稻田也被灰尘覆盖,产量稀少。
即使这里的工人很多都得了肺病,却还是有人托关系送礼想到这里上班,因为在这的收入会比种地高很多,是昭觉最赚钱的产业之一。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我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还是因为我本身就难以跟上这个世界的步伐,看着故乡的风景,我突然感觉一切都大变样了。
我们一个个都认真注视着一路上数不清的红白色标语,斗大又鲜红,它们就像列队等着游客似的伫立在那里,以一种极其刺眼的形式点缀着低矮的民宅与水田,在群山和白雾环绕的故乡,有关艾滋和毒品的口号随处可见。
「不入歧途走邪路,我与家支共荣辱。」「毒品黑帽不摘掉,村庄永无安宁日。」「预防艾滋,洁身自好。」「万众一心,斩断毒根。」「智慧在民间,力量也在民间。」
「毒品一日不除,禁毒工作一日不止。」「民族自救,全民动员,铲除毒害,还我子孙。」
中英项目、成都晚报、四川省净土工程、利姆乡民间禁毒协会、昭觉县疾控中心……
那一行行的字崭新得让人觉得油漆未干,却又全都来自于利姆盆地陈年阴霾不散的伤痛。
在我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早就被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央。
可我只希望这车能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永远都别到达终点。
同行的一个陌生男人看我正出神,他发了根烟给我,「回来戒毒?」
我点点头。
「找担保了?」
我继续点头。
「算你聪明。」他沉默了一下,「哎,在家支戒,那你可要遭罪了。」
「为什么?总比在成都好吧!在成都还要交罚款呢!」
他还跟我藏着掖着,「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到村里的时候天色还早,我领着阿谭到处乱转,在外面让她觉得不自在,她问我不是已经到了吗?怎么不回家?
「不想回。」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爸妈。
我们路过村里的篮球场,旁边建了一个露天影院,摆了好几排凳子,正在放动画片,阿谭告诉我,这是柯南。
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刚看了十几分钟,远处突然大咧咧地走过来一群人,他们都穿着黑色衣服,胳膊上绑着袖章,篮球场内突然冒起一阵骚动,很多人开始东张西望。
这是……凉山州缉毒巡逻队。
「妈的,快走!」
没等阿谭反应过来,我赶忙抓起她的手,背起书包嗖地一下就蹿了出去,领着她一路狂奔。
我身上带着毒品,本来就没剩多少,这是我从成都带回来的所有存粮了!这可是救命的东西!我怕巡逻队的人过来检查把我东西都没收了,而且我现在是登记在册的家支戒毒人员,被发现肯定要被处罚。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我并不是那个显眼的目标,因为拔腿就跑的人居然不止我们两个,至少有一小半的人都窜出来了。
可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太多,他们跑,我就赶紧跟着跑,大家往不同的地方跑,我随便跟了一波,虽然我也不知道后面追的是哪波。
我和阿谭跟着前边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一片山涧边的平地上,我看向四周,发现并没有人追过来,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再看着那几个我刚才跟着跑的人,他们和我年纪相仿,我刚想要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却发现有个小伙子一直盯着我看。
「俄切?」
我诧异,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只不过他的脸,我越看越熟悉。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他了。
这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他名叫克伙。以前我们玩的很不错,但后来他跟着家里大人搬到了外地去。
我喊他的名字确认,他又突然指了指旁边的草堆,说你看看这是谁。
我这才意识到角落里还躲着一个人,一个文静内向的女孩,梳着单麻花辫,皮肤呈现一种健康的暖色,忧郁得像一块透明的茶色玻璃。
回忆的浪潮在我脑海中翻滚,她从小就好看,现在也和以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印象中她父母是美姑县人,有一种说法,美姑这个地方之所以汉语写做美姑,就是因为这个地方盛产美人。
小时候有一次上级说要找一个长相标致的女娃拍宣传照片,选的就是她。
当年的黑色铁皮青蛙好像在此刻突然发出了蛙鸣,我越来越确认心中的答案,这是我的青梅竹马,木贾妞妞。
1998年的夏夜,我们几个小屁孩跟在我表哥后面,表哥说他知道有个很流行的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你们想玩吗?我现在开始转瓶子,被转到的人,要么我们问你问题如实回答,撒谎的人天打雷劈,要么我们给你安排个任务,你必须去做。愿赌服输,不许拒绝。
空酒瓶在月光下闪着绿色的幽光,那个瓶口最后缓缓在我面前停下,我刚要说出我的选择,可就在这时候,突然吹来一阵微风,让它又轻轻转动了几厘米,指向了我身边的女孩。
妞妞选择了真心话。
表哥问她,现在在场的所有男的里,假如你必须选一个人当你的未来老公,你选谁?
最后,妞妞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了我的名字。
回家的那一路上我们看天看地看月亮、看低矮的村舍、看眯着眼睛甩尾巴的老黄牛,可偏偏就是不看对方。
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可是在一个星期后我却突然得到她和家人连夜离开利姆的消息,连句告别都没有。
我问了好多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就这样突然间人间蒸发了。我的心动一文不值。
那是我今生第一次酩酊大醉,我偷喝了我爸放在柜子里的白酒,一口气干了一大碗,我的脸比炭火盆还烫,胃烧得比火塘还烈,我把群山都喝得摇摇晃晃,把羊群都喝得东倒西歪,然后我倒在地上,眼皮就像陨石一样沉,院子里的小花猪用它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脸,可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快醒醒啊!小主人!
你个蠢猪,你懂个屁呢?我醒不过来啦!我只有十二岁,但我坠入了情网。
多年以后,沉默胜过了千言万语,就像当年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之后那样,谁也不说话。
「那你们为什么跑……」
这个没过脑子的问题我刚问了一半,一下子突然就恍然大悟了。
克伙问,回来戒毒?我们都笑了。
他看着站在我身边的女孩,问我这是谁,阿谭好像看出什么了,赶紧挽住我的胳膊,「我是她女朋友。」
妞妞尴尬地低下头,这一定不是我的错觉,那一刻她好像有些难过。
也许继续待在外边并不是个安全的选择,我又简单跟他们说了几句就带着阿谭回家了。
她紧张地躲在我身后,我做好心理准备,叩了门,却没有我哥当初回家那样的待遇,我还没看清我妈的脸,却先感受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一左一右两个巴掌迎上来,也许这就是我不想回家的原因。
「你一直在骗我!」
我无言以对,只是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妈的脸。
「你不是跟我说你一直在网吧里上班吗?你那些钱都是从哪来的?!」
我妈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女孩,不由我解释,就开始继续对我大喊。她问我这女的谁?你把她领回来什么意思?!
阿谭迷茫地站在那,除了我妈的眼泪和愤怒地喊叫,她什么都看不懂。
我有猜到她反应大,但没猜到她反应这么大,有时候情绪和肢体是可以超过语言的,这使阿谭无比坚信一件事——我妈不喜欢她,我妈恨她。
我妈说,他就是跑到成都一不小心结交了你们这样的狐朋狗友,领着他吸毒!你们怎么不去死!
可是妈妈,你说的那个狐朋狗友就是跟我住在一个村子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啊。他现在还在我书包里呢。
我爸一看到我,二话不说把我拽到院墙边连打带踹地揍了一顿,边打还边骂我,然后把我关在房间里反锁起来了。
依扎嫫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全程一言不发,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在屋子里砸门,先哀嚎再求饶,根本没有人理我。
但我知道阿谭比我更惨。从白天到黑夜,我爸妈就是死活不让她进屋,连院子都不让她进,说着她听不懂的彝语让她滚出去。
我只好一直靠着窗户,过了好久好久,终于熬到我爸妈应该是进屋休息了,又终于听到我嫂子出来的动静,我赶紧小声喊她:「喂!依扎嫫!依扎嫫!」
「干什么?」我叫了她很多声才答应,语气很不耐烦。
「你最近还好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帮我把我房间门打开。」
「我没有钥匙。」
「没事,那你先把我女朋友放进来,我自己想办法。」
「你刚才说她是你什么?你之前怎么跟我保证的?」
「哎呀她离家出走了,非要跟着我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等戒完毒我赶她走还不行吗?你先让她进来!现在外边天黑了,她要是生气一个人跑丢了怎么办,你负责吗?」
「又不是我要把她关在外边的!」
「我没说是你,但你就不能帮帮忙吗?」
我听到依扎嫫离开了,然后是院子门锁响动的声音,她果然心软。过了一会,窗外有一阵离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轻轻敲了两下窗户,喊她,随即马上听到她委屈的哭声,哪怕是隔着墙壁我都仿佛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
「俄切……」
「别怕,我不是在这呢吗?」
「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妈的,我爸把我锁里面了。」
「那我怎么办……」
「你别急,我想办法让你进来,好吗?你现在有发卡吗?」
「没有。」
我又使劲拽了拽我的房门,环顾四周,我好像突然有主意了。
我敲敲窗子喊她,「你在院子里找找,去你左边看看,有没有长一点硬一点的,能从门缝下边递过来的东西。」
过了一会门缝下伸了一条东西进来,那是一根量裁羊皮用的钢尺。我把钢尺伸进我房间窗户的那条小缝处,使劲往下压。
「快,你在外边帮我用力推一下!」
只听砰地一声,窗户被撬开了,一股凉风灌进来,我抓住了她的手。
「你翻进来!」
我搂住她的腰,感觉她的身体好烫,我跟她一起数一二三,让她翻了近来。
她不停发出吸鼻涕的声音,我赶快把她扶到床上,把被子裹在她身上,她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一直在哭,浑身哆嗦,出了好多汗。
「窗户坏了。」
「没事不管它。」
「可是这样好冷……我好冷……好冷好冷……」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出奇地烫,「你发烧了。」
「俄切……我……我的时间到了……」
由于定期就需要补给,毒虫活着的每一天都有种视死如归的壮丽。
我望着这只美丽又凄惨的流浪狗,透过月光望着她涣散的瞳孔,她的眼睛在窗外的冷光照射下亮得像星星,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我手上。
「你得扎一针了。」
「东西……东西在哪……」她焦急地望着我一贫如洗的房间,失望,却又期待着我能变魔法给她,「你的书包呢?」
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如果戒毒真有她想得那么简单,就靠着一张简单的计划清单就可以做到,那要警察和戒毒所还有什么用?
「我爸妈把我书包和手机没收了。」
她哭着抓着我的胳膊,「那个人……那个人!我记得……在火车上你不是和那个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吗?」
「你不是当时把我拦住了吗?你不让我给他!」
「那你……你……」
我摸摸她的脸,「你放心吧,我留了。」
我后来在上厕所的时候还是跟他互相留电话了,我怎么可能乖乖听她的话?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找他……」
「但我在车上问了,他平时不住昭觉。就算最快也要明天。」
「那你……你去找你朋友……那个子冈不是你朋友吗?」
我感到很无奈,「我跟他算不上是朋友,我都不知道他家住哪!而且……」
想起来他我就来气,「妈的,就是他把我给坑惨了!刚才一起在火车上,我都没好意思说他!」
我甚至都不敢保证他介绍的那个人是否靠谱。
「等等……我好像突然想起来……」
她激动地看着我,「什么?」
「我屋里好像……」我赶紧从床上下来,开始翻箱倒柜。
「真的有啊!」
她激动地大叫一声,好像是中了五百万。
「不是……有别的。」
这是好早以前的事了,大概是02年春天的时候,别人欠我钱,就给我了好几个这玩意,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用,况且那时候我根本不缺东西玩,就藏柜子里最里边了,时间一长,我都给忘了。
我拿出了两个棕色的小玩意,长得有点像子弹。
阿谭皱着眉,不是海洛因,她就不高兴,「这什么鬼东西?」
「鸦片栓剂。」
「这……这……」她迷茫地看着那个奇怪的小子弹,这怎么吃?
「不是吃的,塞屁眼里的。」
「啊……那能有效果吗?」
「直肠吸收啊,不懂吗?好学生。」
她有些不情愿,可是脸上的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不行也得行了,我让她撅起屁股,脱掉她的内裤,对准那个粉嫩的小菊花,把鸦片栓剂慢慢戳了进去。给她塞完之后,我往自己屁眼里也塞了一个。
我们两个人拥抱,脆弱的身体挤在破败不堪的单人床上,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床和被子软得像海浪,她慢慢平静下来,满足地依偎在我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兔娃娃,像是和谐的一家三口。
「你还说要监督我呢。」我故意逗她,「你不戒毒啦!」
「我说的那个计划……是从明天开始的!」她不再流鼻涕,烧也退了,脸却红得像苹果。
我们平安地度过了一晚,两人都睡得很沉,早上我妈来把我房间门开开了,今天是家支戒毒报道的日子。看到阿谭在我被窝里,她虽然生气,但好像并不意外。
「你自己去吧。」阿谭用被子蒙住头,「我太困了,接着睡了。」
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敢去。经历了昨天的事,阿谭害怕在利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这次开的是联合会议,好几个中小家支的吸毒者合并在一起参加,克伙给我招招手,让我坐他旁边,我环顾四周,在那群人里我没见到妞妞。在大家还在喧哗的时候,我注意到会议室最前方走上去一个人,他的出现一下子就降低了屋里的分贝,这是另我们所有吸毒的小子们都闻风丧胆的人——勒午木牛。
我听说过他的事迹,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人。
他总是绷着个脸,两条法令纹深得像是用刀割出来的,很是威严,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大家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当然了,这话不是我们说的。
他是另外一个乡的大功臣,当年昭觉第一波禁毒运动就是他们家支发起的,当时他担任社长,那年他们缴获了很多毒品,也送走了很多毒贩。
还有之前布托县最开始实行的检查每个人手臂上针眼的馊主意,就是当地的干部把他「聘请」过去,由他提出并执行的。
木牛的铁腕手段赢得了头人和各位干部们的认可,最后他们村几十多位长者表决通过,将禁毒行动扩展至整个村,村干部与头人承诺监视年轻家支成员的行为,并组织一支巡逻队逮捕吸毒者和毒贩。
他让我们安静,清了清嗓子,「你们的情况我大概都了解了,在座的各位,有些人是自愿戒毒,我提出表扬,还有些人是被抓了需要进行强制戒毒。」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家头人还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无论怎么样,你们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帮你们摆脱一样东西。过程很艰难,很痛苦,但绝对值得,我相信大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希望你们能好好珍惜这次机会,越早戒,越好戒。」
克伙小声对我说,「你知道他指的痛苦是什么吗?」
他告诉我,谁要是敢复吸,抓住了就是关小黑屋,手铐铐起来棍棒伺候,吸一次暴打一次,打到你服为止。
在木牛看来,这方法虽然原始,但绝对有效。吸毒者之所以复吸,还是因为打轻了,把他打出心理阴影就好了。
不用问就知道,我们大家恨他恨得牙都咬碎了。
在别人眼里这是丰功伟绩,在我们眼里这就是他的罪证,他所执行的那一套,根本就是暴力戒毒!
就因为他做的这些事,前几年他被提拔成村长,政府还颁给他全国戒毒医学先进个人奖,后来,他一路高升成了副乡长。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靠领着大家打人还能得奖?
克伙告诉我,现在村里很多人拍他的马屁,一见到他对他点头哈腰的,送烟又送酒,还说他是戒毒专家,是利姆反毒运动的头号人物,在我看来什么狗屁专家,他是个锤子专家!他又不吸毒,他懂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和经验带大家戒毒呢?有种就自己也打一针!不然就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就是对他嗤之以鼻,总觉得他说的那些话全部都是高高在上的说教,可就在这时候,他做了个手势,第一排的一个人突然走到他身边。
「这位是巴莫。」他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膀,「他以前像你们一样,也是一位吸毒人员,如今他已经戒毒一年了,现在他自愿来帮助大家,你们所有人,都要向他学习,以他为榜样!」
有人在小声议论,说真的假的?这人你认识吗?
头人拍拍桌子让我们安静,接着木牛的话说,家支戒毒实行积分制,每个人最开始有十分,表现好加分,表现不好扣分,吸毒扣五分,贩毒扣十分,打架斗殴扣三分,偷东西扣三分,辱骂领导等不服从管理的行为扣两分……
等到分全扣完了,就把你家房子拆了,让你滚蛋。
每个戒毒人员还要强制给协会捐款四十元,作为建设需要,还说不是我们想这样做,这是国家的规定,你们知道吸毒不好,为什么还要花钱吸毒?
我们是民间组织,一切活动都是自发的,我们做宣传要钱,车子油费也要钱,队员的工资也要发,你们想四十块钱捐款是小钱,四十块钱我们老人家可以吃盐巴一年,我们不吸毒,还要帮你们赔钱!
我听得忍不住翻白眼,完全把当初在成都的派出所被他担保时那万般的感激给抛在脑后了,他怎么不说养老婆孩子的钱也让我们出呢?
除此之外,若是在开始戒毒之后复吸或者贩毒,还要交五百到两千不等的罚款。
我对克伙说,这罚款也没比在成都少多少啊!还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我们这还不是最惨的,他们海来家支,不仅要把房子拆了,连地都要没收!」
「神经病吧!地收了房收了人家住哪?他妈的住他家里啊?!」
「怎么了俄切,就数你说话声最大,你是不是很有意见啊?有什么不满,上来说吧,上来让大家都听听。」
我家的头人突然大声点我,搞得所有人都扭过来看我,让我有点不爽,但我只好摇摇头说没意见。
「没意见就把嘴闭上!」
我不吭声了,他换成平和又严肃的语气,「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心里都得有个目标,要下定决定摆脱过去的自己,在开会的时候积极发言并言之有物的,可以加零点五分。有没有人想自告奋勇给大家打个样?」
我第一个举手了,他有些惊讶,还有些期待,「好,俄切,你说吧。」
「我想上厕所。」
一说完,大家伙都笑。我给克伙使了个颜色,他瞬间就明白了,他说他也要上厕所。
另外一个小子也举手说要上厕所,他生气了,说除了他们两个都不许去了!
我们出了屋,找了个旁边隐蔽的地方各自在腰上扎了一针,缓了一小会后,两个人迷迷糊糊地回来了,走路差点撞门上,头人瞪着我们,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胳膊伸出来。」
我完全无所谓,伸出来就伸出来,我刚才那针又没打胳膊上。我很得意,自认这帮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也许他明白什么,但没有点破我,只是没好气地让我赶快进去。
今天的开会是个预热,让我们在明天的戒毒大会上好好表现。结束的时候,一位干部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根铅笔填表,另外还发了一张戒毒需要遵守的准则,让我们拿回去背,还要家长监督。
我侧着头想看看克伙写了什么,发现他居然还真写了。
我在那张纸上画了一坨大便,一根大鸡巴,还有一个头上有三根毛的火柴人,胳膊上扎了一根针。一个字没写。
十五分钟后排队交表,到我的时候我故意抬手哗啦一甩,那张纸飞到桌子上了,然后毫不客气地扭头就走。
「站住。」
「你什么态度?」他冲到我面前拦住了我,刚才头人有介绍过,这是一个从外地调过来的党员,姓王。
我大概是这批吸毒人员里第一个被扣分的,还被罚站在门口面壁思过,他居然也不累,就一直在旁边监督我,看来这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啊,他一边训我一边使劲戳我的脑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牛逼的?你是不是觉得我治不了你了?」
大约站了有半个小时,我背后传来子冈的声音,他说俄切,我都吃完午饭了,你怎么还在戒毒啊!你也太努力了!
我冲子冈翻了个白眼,这个死干部又吼我,说不要东张西望!
「我……」
「我让你说话了?说话打报告!」
「报告。」
「说。」
「我想上厕所。」
「刚才不是上过了吗?」
「刚才是撒尿,我现在又想屙了。」
「懒驴上磨!」
「真的,求你了,我戒毒,想拉肚子。」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陪你去。」
我蹲下来假装系鞋带,他就站在旁边催我,说你不是着急吗,快点啊。在我快要站起来的时候,我直接朝着反方向拔腿就跑了。他被我吓了一跳,我心里幸灾乐祸地狂笑,连耳边的风声都是自由的味道,心想到底是你治我还是我治你?真不一定呢!我听见他在后面骂我,那声音越来越远。
那天下午我去了拉龙家,把那个粉色的饭盒交给他母亲,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就一溜烟跑掉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一次禁毒大会的当日,人们里里外外围坐在一起,杀牛杀羊,地上摆了一排碗,里面倒了白酒,那是给我们宣誓准备的,但碗里没有鸡血,也许是他们觉得得给我们次机会,因为大家都坚信如果喝了鸡血后仍然复吸,肯定会遭报应的。
那天在我回去的路上,突然有个女孩喊我,是妞妞。
她看看远处,小声对我说:「我想问问……你们开会都说了什么。」
「我正想问你呢,你怎么没来,你没被登记成强制戒毒人员吗?」
「我是自愿想借的,没有去报名。」
她说她有点不好意思进去。
那天其实她到了现场,但她一直站在远处,发现只有她自己一个女孩。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吸毒,那样太丢人了。
家支会议就是这样,男人可以随意发言,女人只能乖乖闭嘴,一般来说,有子女的妇女能够出席丈夫家的会议,但年轻未婚女性则不能参加宗族会议,即使在公共集会中看见女性,她们通常也是群聚在角落聆听训示,可能私下议论,但不会公开发言。虽然由于毒品问题太过严重,这条规矩已经放宽了,但像妞妞这样的女孩还是不敢迈出这一步。
其实我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她。
我刚要开口,她对我说:「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跟她简单概括了一下开会的内容,她知道协会会发放止痛药和安眠药给我们,她想让我帮忙多领一份给她。其实这些事她完全可以拜托克伙的,为什么要找我呢?那只有一种可能。
我愿意帮忙,她说谢谢你俄切,你真是个好人。
我尴尬地笑笑,我现在严重怀疑全世界只剩下妞妞觉得我是好人了。
我让她在这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可以去,可是负责管药的人回复很冷漠,他说你不用扯这些有的没的,谁要戒毒,你就让他自己来拿,然后签字,没有代领这一说。
我对妞妞摇摇头,说可能需要你去登记了。
她垂着眼帘叹了口气,「好吧,不过还是谢谢你……」
「你确实得谢我。」
「啊?」妞妞疑惑地抬起头,发现我手里拿了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晃了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这是……」
「你忘了吗,哥可是小偷。」
在我知道家支里发的是什么戒毒药的时候,我已经可以预料到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不好过了,我把那瓶药倒出来给她看,「太抠门了,给的都是复方,连盐酸都舍不得给。这能有什么劲啊。」
都市冒险让我们分道扬镳,毒品却又让我们重归于好,我们边走边聊,互相交换着各自的都市记忆,茉莉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两个人只要缘分未尽,哪怕相隔很远分别很久,依旧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相遇。
妞妞没打过针,只是烫吸。而这一切其实要从好多年前说起。
那是她妈妈去世的第二年,当时她自己在家,突然撞见爸爸急匆匆地往家里跑,还往她的口袋里塞了一小包东西,并嘱咐她千万千万要保管好,还有不要待在家,先躲起来,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可她只是趁爸爸走后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然后就睡着了。
其实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约过了两三年,有些东西才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有次有两个陌生人站在她家门口跟她大姨理论,她说她的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他们看起来蛮横,大姨很卑微。
妞妞偷听他们的谈话,哦,原来是爸爸欠了钱。
可这时候那两个人突然朝妞妞这里看了一眼,接着语气好像变平和了。
那天下午她大姨哭着捧起妞妞的脸,她说,宝宝乖,我们去云南好不好。
大姨连夜收拾好行李,带着懵懂的她去了昆明,后来她们又跟着马帮队去了云南边境,那个人们称之为东南亚的地方。
那里炎热又贫瘠,被野蛮生长的热带植物包围,俯身穿过破败生锈的铁丝网,就是另一个国家了。
妞妞的任务就是背着书包帮忙交接东西,她看到远处有人穿着绿皮军装,手里拿着枪,她紧张得一直发抖,但陪她一起的那个哥哥安慰她,他说你不要怕,你是小孩,是最佳人选,没人会怀疑你。
「俄切,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适合贩毒,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我想了很久,都得不出完美的答案,难道是在说我?那我是哪种人呢?我想不到确切的形容词,可就在这个时候妞妞告诉我,最合适的人选是孕妇和未成年的小女孩。
甚至不仅仅是未成年,最好不要超过十四岁。
有次妞妞在那帮人打开包裹的时候偷看了一眼,那是压缩好的白粉砖,她看不懂,只知道他们管这个叫「双狮地球牌」。
她唯一清楚一件事,大姨说这样可以还清家里欠的债。
也就是说,她在那干了一年多童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打的是什么工。
她说那些毒贩其实对她还不错,不过得知他们的身份是长大之后的事。她常常跟着大姨待在他们的棋牌室里,有时候他们会给她带点小零食还有新衣服,空闲的时候她就躺在门口的草地上发呆,炎热的热带风常常把她吹进屋里,没活的时候就在那里一坐一下午,她的生活太单调了,只能望着头顶那个破旧又高速旋转的电风扇,幻想它变成一架银灰色的飞碟把自己带走。
那是一个赚得盆满钵满的好日子,他们那伙人在屋里打牌、吃火锅,看电视,还在外边的空地上放了烟花,空中绚丽的光照亮了远处的铁丝网和芭蕉叶,对面也在放烟花,那是2000年1月1日,千禧年到来了。
妞妞就是在那天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以及爸爸欠债的原因,她的心也跟着跨越了一个世纪。
发财的喜悦并不属于她,生活开始越来越无聊。
她不喜欢热带的蚊虫和过分热情的阳光,不喜欢危险又看不到未来的人生。有时候好不容易迎来了潮湿的雨季,心却也跟着发霉。
可那帮吸毒的人总是快乐,哪怕身无分文也会快乐。
她问大姨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我想回家了,可是大姨从不回答她的问题。她说不想再背着书包运东西,大哭了一场,却没有一个人安慰她。她的泪水一文不值。
可能是毒贩们觉得她长大了,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没必要再哄着她。
热带灼人的气温,漫长又寂寥的边境线,小小的年纪,喘不过气的人生,那天她没有背着书包帮人送东西,而是打开那份包裹,用指甲轻轻抠下了一小块。
她知道这是毒品,有人吸这个吸死了,她这么年幼,这么弱小,也许她只需要这一点点就会死掉。
她本来是准备自杀的。她准备死在自己最爱的那片草坪上,却不小心打开了阿片受体,在半梦半醒间,头顶突然出现一片人形的乌云,睁开眼睛仔细看,原来是大姨。
她的面色凝重,扶着妞妞的肩膀让她坐起来,盯着她收缩的瞳孔,然后突然扇了她一巴掌。
景洪和成都不一样。云南,这是一片迷幻的土地。
她说在云南的山上有很多野生大麻。鸟类吃了大麻种子,再在飞行过程中经粪便排出,就这样自然生长了,她有时候会去山里面采。
有种树名叫小叶相思,其树皮经过熬煮之后汤汁里富含色胺类的致幻剂,人们给它起名为「相思汤」。
还有裸盖菇、死藤水,甚至是一种毒蟾蜍,它背上分泌出的粘液也含有致幻的色胺。
她给我讲的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
妞妞又问起我在成都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去过酒吧和夜店,所以我想,她的幻觉一定总是沾着青草味道。
她问我那种地方好玩吗?我平时都怎么玩?我脸红地笑笑,含糊其辞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我和妞妞的关系变得和曾经一样近了,甚至比童年时代还要好。
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话题,换做多年以前,打死我都想不到我居然会和我的青梅竹马讨论贩毒。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一起坐在草坪上,谈论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禁忌,原来两个同样吸毒的人真有可能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我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很紧张,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进屋里,我真的很好奇,我们已经互相倾诉了那么多,合法的事情可以说是一件没有,难道还有什么事在我的接受度之外吗?
好奇心一直驱使我,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她开门让我进去。
刚一推开门我就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停尸房的气场,我看到了那个人,在妞妞给我讲述的故事中缺席的那个人,她的父亲。
他的皮肤就像干枯的树皮,要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我还以为她家在守灵。
妞妞说有朋友来看他,他极其缓慢地眨眨眼睛,欠起身子用手指了指桌子,似乎是想要招待,我们赶紧让他躺好。
她定期帮爸爸打针,但我看他床头放的那个注射器已经很旧了,他的皮肤本来就不好扎,我说我把我的给你吧,我兜里有个还没开封的。
妞妞说谢谢,但其实也有别的方法,她指着一个地方,看到这个伤口没有?烤好后直接滴上去就行。
哦,这个方法,我也会,效果差不多,我这么说。
我问她你们家支知道吗?她说知道,因为他还得了其他的病,没有钱治,所以可能不会再去看病了。并且他的身体也没法同时又治病又戒毒,就算有钱又真的能治好吗,她和家里另外两个哥哥姐姐负责照顾他,有时候会借个轮椅来让他晒太阳,他喜欢晒太阳,心情好的时候也会主动聊会天,因为他现在属于瘫痪,所以他们家不用交罚款了,也没人会追究他。
那天确实给了我不小的震撼,可我确实没有能力去拯救自己。
我也会抱有侥幸心理,至少我还没变成他那样,不是吗?
离开那间可怕的房间的时候,她说要给我个东西作为回礼,她走到院子后面的一口小陶瓷缸前,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递给我。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给你这些,希望你戒毒能好过一点。」
我打开,那是一个淡棕色的蘑菇干,头部呈三角形,颈细长,妞妞说这就是塞洛西宾,传说中的裸盖菇。
「那你呢?」
「我还有,不用担心我。而且你打针,可能你更需要。」
她正说话的功夫,我掰下一点尝了尝。她问我你现在就吃吗?我说因为这是你给我的。她长舒一口气,说还好你没一次性吃一整个。
吸过毒的人都知道,这些植物相比起化学药物,只要不超剂量其实对身体没什么伤害,它们与海洛因、冰毒这种化学合成的药物不同,这一切全都是大自然的馈赠。
奇迹发生在十分钟后。迷幻的西南地带,我的眼眶底不停地闪烁,山间所有的景象都像波浪一样蠕动,自己的头颅被某种能量轻微挤压,不可控地牵引脸上的肌肉,但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目光被切割成碎片,远处的房屋和行人都被挤进眼眶中的画面里,又自由组成合乎逻辑的叙事。
云朵、牛群、草地、山谷……它们全都被挤压成不规则的棱状物,仿佛自由变幻为某种神秘的条纹和光线,但如果我转移一下视角,它们又会慢慢像果冻一样复原。
世界变得明艳,知觉的大门被打开,组成半透明的屏障,现实的物体扭曲又消散,看到不存在的声音,听到从未见过的颜色,好像还能尝到来自云南的风的味道,我突然明白了某种真理,万物好像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一定要使用色胺类物质,那就一定要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曾经的幻觉大概率都会伴随着吊灯和穹顶。
如果我一直盯着妞妞的脸看,她就会变成别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一种冲动,我把手放在她胸上,因为在幻觉状态下人需要触摸东西来确认自己所在的空间,她猛地躲开,我扑了个空倒在地上,好像是从悬崖边坠落到谷底那般迅速,心脏开始在体内挣扎。
我的视觉开始变得斑驳,感觉皮肤上慢慢长出细小的绒毛和嫩芽,湿润得像透过鱼缸看到的水波。
「俄切,下雨了,我们该走了。」
我已经忘了我到底是怎么回的家,阿谭问我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我说因为我被外星人抓走了。
之前为了能说服我爸妈让她留下,我只好说因为我之前在成都讹了她两万块钱,现在我还不上,她答应我如果带她戒毒就不追究我,不然我就得坐牢了。
虽然我过去总是欺负她,但我确实想让她陪着我,有人并肩作战,总好过孤独。
我爸妈甚至都不给阿谭留饭,我就只能吃一半,把剩的一半拿到我房间里给她吃,好在吸毒者的饭量都不大。这感觉就像我偷偷养了一只小宠物。
她之前从未体验过农村的生活,也从未来过大山里,除了我之外,她什么都抓不住了。
克伙有次大半夜打电话给我,问我睡了吗?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一直在数着秒过。
我说:「我现在怀疑这药到底有没有用。」
其实我真是后悔死了,他们发的那些药我以前全都磕过,真没想到我曾经的英明之举如今却回过头来把自己害了个半死,打个比方说,这就好比你在中毒之前已经把这个毒药唯一的解药给吃免疫了,现在什么解药都救不了你了,其他和你一起中毒的人都还能吃解药复活,但你不行了。这个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卖,我能吃到那个生产后悔药的厂家破产。
其实就算没有阿谭和妞妞,我也得想办法搞到多余的药来缓解,用我们的话说,这叫「别别劲」,就是用另一种毒品把你现在的毒瘾给顶下去。特别爽肯定没有,但至少能让身体好受一点。
我和阿谭甚至还跑到我家的后山上,把妞妞送我的大麻种子埋了进去,期望它们能快快长大,好缓解我戒断毒品带来的切肤之痛。
既然鸟拉的粪便里的种子都能顺利长出野生大麻,那我怎么就不能自己种点呢?我好歹也种过地,怎么就不行呢?
我、阿谭,克伙还有妞妞,我们四个第二天碰了个头,得团结起来想个办法了。
为了拿到足够的替代品,最后我们把目标放在了卫生院一楼开设的美沙酮门诊上。
那些年纪偏大或者身体状况较差、得了其他病的吸毒者会被安排在卫生院输液,因为床位有限,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就只能自己在家戒,分的药也不太一样,美沙酮劲会比曲马多大。
妞妞说这样会不会太缺德了,但还好我们不是天天拿,而且他们那边会定时配给,也有备用的。
我家这边的人都说,家支戒毒是有人情味的,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还是距离产生美比较好,不然这就意味着你只有伤害身边的人才能苟活。
上次因为我偷了药,导致我们被登记名字的所有人都被叫去问话了,负责给我们分药的人还说什么自己有指纹探测仪,最好可以主动站出来,等他查出来的时候再承认,惩罚就要翻倍了。
我自认为自己心理素质还不错,一直死扛着没说,因为我知道他但凡能确定是谁干的,早就直接喊巡逻队的来收拾我了,何必在那问来问去?
「既然不能偷,那就用比偷更高明的方法。」
我们有自己的计划,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任务。
妞妞在我们几个人里行动最自由,对周围也熟悉,所以她负责去搞来调包的止咳水和维生素片,因为负责管理药物的那个人他有钥匙,所以克伙需要尽可能想办法拖延住时间。
至于我和阿谭……
「你就非得让我陪你来干这个吗?」
「这不是怕你自己待在我房间里没意思吗?看好了,我教你开锁啊。如果你会开锁的话,那天你早就自己偷偷溜进来了。」我把一根铁丝插进去,「你看,这种锁,防君子不防小人。」
「这么有自知之明。」
「我当然想当一个小人了。我的愿望……就是永远都不长大。」
我看她没接我的话,「不好笑吗?」我扶住她的手,「你来试试。」
「转不动,卡住了。」
「那就先往上挑。」
只听咔地一声,柜门打开了,我刚拧开了一瓶准备开始换里面的药水,外边突然敲门,阿谭赶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都掐进肉里,「有人来了,怎么办?」
「没事的,是克伙。」
「你怎么知道?」
「你仔细听,我们提前对好暗号了。单独敲一下,再连着敲三下,真的,你去给他开门啊。」
克伙进来小声问,你们怎么那么慢?
「我们都在外边等了好久了,他们屋里一直有人开会,人一走我们就翻进来了。你怎么样?你确定他不会进来,不用在外边放风啊?」
「我让他给我做心理辅导。」
「这也可以?」
「可以啊,聊了十几分钟呢,然后他就说有事要走,但我看你没给我发短信,我没办法,就说再聊五分钟,最后再聊五分钟,但眼看着就拖不下去了,我怕他用钥匙进这个屋。」
「然后呢?」
「我给他下了点安眠药。」
「我操你死定了。等他醒过来,第一个怀疑你!」
「我哪有这么傻,我都想好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去质问他,这样才能排除我的嫌疑。到时候我就说,昨天到底什么情况啊,我昨天回去都头疼死了,回家差一点就晕在路边,是不是之前给别的病人吃的药杯子没涮干净?妈的,之前在昆明和我合租的人就是这么给我下套的。」
「好了好了,拧紧一点放回去。」
就在我们把病号们的戒毒药成功掉包之后,可能是因为做贼心虚,我第二天还跑去卫生院门口看了一眼热闹,那里一直哭爹喊娘的,看来他们补充了不少维生素呀!我们四个倒是终于不难受了。
我感觉自己特别像电影里演的杀手,丢一个炸弹进去,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去,哪怕那里再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好像都与我无关了。
逃离了痛苦之后,我们也仍然在忍受空洞和低落,然后很快过量地把那些药吃完,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问克伙能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干一次,他说不行,他昨天偷偷去看过了,他妈的,屋里装监控了。
我和阿谭对视了一下,就不到一秒的功夫,呃,我觉得也不用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吧,毕竟我前几天就是没打针啊(虽然我过量吃别的药了),我觉得我已经很厉害了。
「实在不行就扎一针吧,干脆就把这次当做一个热身。」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说这句话。
我们的第一次正式戒毒,就这样宣告失败了。
时隔几天之后突然打一针,那感觉真是爽死了。其实我并不是不想戒毒,只是当那种感觉上来的时候,我只想活下去,真的没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我们最多可以做到努力拖延扎下一针的时间,但做不到再也不扎针。这反而有反效果,因为你越主动克制,你就越清楚当你结束忍耐之后会有多痛快,戒毒的难度就越大。
是的,我宣誓了,然后呢?我们并没有摆脱毒品的能力,其他人也帮不了我。在我看来,他们都太小看毒品了。
大约在我们终于能好好睡觉的两天之后,有天早上我家冲进来一帮巡逻队的人,我问他们干什么,他们说突击检查,看我有没有偷偷在屋里藏毒,我说你们这么做侵犯我个人隐私,他说吸毒的人不配有隐私,你想要隐私,有种你别吸毒,要么我们来查,要么让凉山公安来查,你自己选。
我的房间是检查的重点,二话不说就给我翻了个底朝天,当时阿谭还在我被窝里躺着,他们让她从床上下来,然后把我的被褥都掀起来看了。还一边搜一边跟我说,趁我们找到之前如果你主动交出来这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他们走了之后,阿谭跟了出来,「被没收了吗?还笑!你还有脸笑!」
我拉起她的手,「你跟我来。」
阿谭跟在我屁股后面进了一间屋子,看到屋里的场景,她吓了一跳,惊讶地捂住了嘴。
「这是我哥。」
我回头看看她,「怎么了?我和我哥长得像吗?」
克伙提前跟我说了他们会搜查的消息,所以我已经提前转移了。我把尔古的遗照拿下来,侧过来给她看了一眼相框的缝隙,那里边平整得塞了好几包,非常隐蔽。
「他们总不至于和一个死人置气吧,刚才他们都没怎么查这个屋,就象征性扫了一眼。」
至于我这么快就认输,自然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打完针后,我和阿谭总是躲在被窝里,他们以为我还在戒毒。我常常听见脚步声,还有餐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清脆声音。
我总是装模作样,躲在被子里只露出额头,唉声叹气,又耸动几下身子,「拿走吧,我正难受着,没胃口。」
「别装了,俄切。」
是我嫂子的声音,「我知道你根本就没戒毒。」
第二十七章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装得不像?
我强作镇定,对她翻了个白眼,「我没吸毒啊。」
只听咣当一声,她突然把一个坚硬的东西摔在桌子上,我记得这东西之前在我外套口袋里。
「勺子底下还是烫的!你还嘴硬!」
看我不说话,她把手伸到我面前,「交出来。」
「哎呀你能不能别烦我啊!我前几天就是没玩!我就这两天玩了一下,我以后再也不玩了行了吧?我明天就又开始戒了,我心里有数!我有自控能力!」
我说的话在她眼里就是放屁,她很严肃地瞪着我,「快点!我都看见了。我这是特意找了爸妈不在的时候,给你留点面子。」
「哎呀行行行,我给你还不行吗?」
我只好领着她走出来,走到院子的一处墙角翻开一块砖头,装出一副惊讶又懊恼的样子,「我靠,我明明就是放在这里了,怎么被别人拿走了!」
「装,接着装。」
「真的!」
还好我留了一手,我乖乖交给她了一小包东西,可她却继续把手伸在我面前,「打火机、勺子,注射器都给我。」
「你干什么?没必要吧!」她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我给了她之后,没想到她居然当场把那一小袋粉倒在勺子上,滴了点水开始烤,我皱紧眉头。
「假货。」
「什么假货,我听不懂啊。」其实这就是我刮的墙灰。
「不是假的?那你现在打到胳膊里证明给我看!」
「不是你……」
「那你就把真的给我啊。」
「不闹了好不好,我真的没有啊!我现在没有了你让我上哪给你找去?你也看到了,巡逻队来搜过了!」
「如果你能交出来假的,那说明你一定有真的。」
我惊呆了,又气又无奈,没想到她居然还能知道这些。没想到我有一天居然也会上她的当。以前我一直以为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看来我以后得防着点她了。
这肯定是别人教她的,我不信她自己能知道这些!
她突然把她的手机拿出来,看到她想要拨号,我赶紧一把抢过来,「你给谁打电话?」
「我不管,如果你现在不给我,就去跟巡逻队的解释吧!」
「那你又没有证据!一个勺子又能说明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一个在报道的当天就被扣分的人?」
她就一直站在那等着我,好像坚信自己一定能拿到一样。她告诉我,如果我现在不给她,她今天铁定要告我的状,好看我被打然后被关小黑屋。
我发现自从我吸毒被抓回老家之后依扎嫫直接就硬气起来了,怎么了,看到我现在狼狈的样子,她觉得很爽吗?
之前我和阿谭一致认为,只要我们还剩下最后一包毒品,人生就总是有盼头。
当她跟着我走到我哥的遗像前时,她惊讶地大喊:「你怎么藏在这里了?」
我没说话,她气得赶紧从相框里拿出来,我突然一把按住她的手,「哎呀我求你了,你就给我留一包吧,就一包……」
「你想得美!」她一把抢过来了。
只可惜,希望总有耗尽的那天。
看到她往外边走,我赶紧跟了上去,「你去干什么啊?」
「我去上交。」
「喂!你等等!」
我现在真的是看到我嫂子就烦,却还是要装出一副好态度。明明有毒品玩却被人抢走,这是最他妈操蛋的事情了,我一直跟在她背后苦苦哀求,希望还有商量的余地,她突然转过身,「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我要去把孩子打掉!我对你非常非常非常失望!」
看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个人在另一边守护着我哥。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站在家门口,我后悔给她了,我刚才就算咬死不说又能怎么样?我就不能硬气点吗?我经历了那么多,最后怎么能绊倒在这种小事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我和阿谭的存粮耗尽了,然后就开始吵架。
如果没有毒品为我们牵线,润滑我们的感情,就只会没完没了地指责对方,她骂不过我,就一直哭。
就算吵得再凶,也不会怎么样,毕竟这是我家,除了我谁向着她?就算她想回家,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她也不认路。
我也想过去借,我找到妞妞,可她却说她大姨每周只托人给她这一点点,她也答应了大姨自己会戒毒的,那些毒品绝大多数是用来维持她爸爸的生命的。
我一想到她爸那个活死人的样子,只好说算了吧,我自己想想别的办法,不过她又分了点大麻和蘑菇给我。
我只能想办法去偷。
你要是从成都偷回来送给大家当礼物,这种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的人会说你劫富济贫,但你要是在凉山偷老乡的东西,这属于违反「原则」。
而且在老家偷难度实在太大了,之前在成都那都是陌生人,得手之后再也见不了面的那种,可是在村里有的人就算互相不认识,也有个脸熟。只要被抓到一次,以后大家都会提防你的。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村子里不比成都的火车站和商业街,所以直接偷太容易被发现,但好在小偷对于这种人少的地方也有自己的对策。比方说我迎面走过去,说兄弟借个火,他从兜里掏出来递给我,我点完之后拿着他打火机往他口袋里伸,说我给你放兜里了哈,然后同时把他兜里的手机或者钱包拿出来。
还可以准备好一瓶可乐,使劲摇晃,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拧开,然后就边道歉边拿纸假装帮他擦几下衣服,总之就是想个办法转移对方的注意力,降低他的警惕。
我走远之后打开刚得手的钱包,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他妈的穷逼,你兜里就十几块钱你还带个钱包!
而且他们的手机也是那种特别破的快要报废的手机,更何况有的人压根就没手机。
我身手再好,对方没钱,我怎么办?在老家这种穷地方,我的高深本领都施展不开,我严重怀疑我在凉山偷一个月都没我在成都偷一天赚得多。
不仅是偷不好偷,当赃物也不好当,克伙告诉我了,偷东西要当掉也要坐乡间巴士去县城或火车站,一般要多攒几个人家才肯收。
阿谭见到我打猎归来后那少得可怜的战利品,说什么你不是在成都偷东西那么厉害,怎么现在在老家偷不了,妈的,你说得简单,你倒是偷一个试试啊。我怎么着也是个专业小偷啊!
可我自己也清楚,现在偷到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我感觉抓心挠肝,好像身体里被埋了一个定时炸弹,我真是焦虑死了,等到体内的毒品完全代谢掉之后,我和阿谭该怎么办?这全都是我嫂子的错。
我们只剩下十几个小时的时间了!
「现在钱不够。」我看着阿谭,她眨眨乌黑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钱不够我们就忍着。
我没那么「坚强」。我先是想着去联系之前吉则给我安排的那个上家,因为他之前可以赊给我。可他说我家这边现在管得太严,最近他不做昭觉和布托的生意了,他这人特别小心谨慎,可能是上次我们碰上大搜捕把他搞怕了,虽然他帮了我,但事后还是骂了我一顿,我说那我去找你拿货,我自己发,不用你人过来行吗,他居然连这都拒绝了。
后来我再打过去,他直接把电话给关机了。
又过了几小时后,阿谭也开始烦躁不安,她说快快快,那就快给之前火车上的那个人打电话!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已经提前联系他了。
要是我真的乖乖听从她的「好孩子戒毒法」,我们俩早就被折磨死了。
虽然我并不信任子冈,但我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
我们之前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人名叫伍叁,我问他什么时候能来利姆送货。我说晚一点可以吗?我家里人一直看着我不方便。
「那行吧,我去我朋友那待着。」
晚上见面的时候,他问我钱呢?我一脸堆笑地对他说:「哥,是这样的,我朋友本来说好了今天还我钱的,但现在还……」
他很生气地打断我:「你他妈的逗我玩呢?没钱买锤子货?没钱让老子等你半天?」
眼看他转身想要走,我就赶紧拽着他不松,「我女朋友,上次在火车上,你见过吧?」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继续说:「求你了哥,我们是子冈的朋友,你就帮帮我们吧。」
我领着他去了我家,蹑手蹑脚地进屋,然后把门锁上,当时阿谭坐在我床上,穿着那件吊带睡裙,看到我们进来,她主动对他笑了笑。
「怎么样?好看吧?」
他眼睛有些放光,但没有立刻松口,「我得先验验货。」
「你不是见过她吗?」
他没回答我的话,径直走向她。
阿谭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把双腿稍稍张开了一点,她很听话,乖巧又平静。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因为阿片的副作用不停地抓痒,雪白光滑的皮肤留下一道道刺眼的抓痕,我说行了别挠了,你好好的皮肤抓破了,人家看到了不喜欢,或者以为你有什么皮肤病呢!
伍叁把手伸进她的吊带睡裙里,她没有穿内衣和内裤,这让伍叁愣了一下,陌生的大手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肆意抚摸,胸部、腰腹,然后是修长的双腿,最后伍叁握起她的一只脚,轻轻抚摸她脚背上的血管,若有所思,好像是在观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冷色的皮肤在月光下白得像雪,夜晚很安静,只能听到两人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我问他看好了没有?他没理我,脱掉她的睡裙丢在一边,轻轻揉捏她的乳头,再用两只手各捧起一边乳房,然后力道一点点加大,两个柔软的肉团在他手中不断变化着形状,像是光滑的水豆腐,看着她胸上的纹身,又扭过头一脸嘲弄地冲我笑笑。
我无数次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眼神,只要对方认得我,认得这四个字,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拉龙留给我的「遗物」。
伍叁脱下了裤子,充血的肉棒兴奋地狂跳,空气被搅动出腥气,阿谭乖乖地握住他的老二,用手轻轻挑逗着他紫红色的龟头,让他兴奋,却又不让他那么爽,就这么勾着他,看他喉结不断滚动,呼吸越来越急促,马眼里溢出的淫液把阿谭的手指浸得亮晶晶。
他的肉棒慢慢靠近阿谭的脸蛋,她伸出舌头,轻轻扫了一下他的马眼,又用十分挑逗的方式用舌尖在他龟头上转了一圈,透明的银线留在她的嘴角。
那好像是在告诉他,只要你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也能给你更多。
他双手扶着阿谭的屁股,弯下腰从后面仔细观赏着她饱满的阴户,他让她往另一个方向侧一点,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下体红润饱满的肉唇,不禁赞叹着那个形状姣好的阴户,说这是一线天。
轻轻拨开她的阴唇,他伸了两根手指进去,开始慢慢搅动,发出噗呲噗呲的响声,片刻过后,他把抠她逼的那两根手指抽出来,伸到面前满意得欣赏着那透明的拉着丝的淫水。
阿谭乖乖地伸出舌头,眯起眼睛贪婪地嘬着他的指尖,伍叁用手指夹住,她就用舌尖反复剐蹭着他的手指缝,品尝着自己骚逼的咸香味。
这把戏她见识过太多次了。
我记得我们约会第七天,我舔了她的淫水,她还说我变态呢。
伍叁完全不避讳我的存在,用嘴包住她粉红色的乳尖,舌尖反复挑逗着那个敏感的小豆,再轻轻用牙齿咬住把奶头扯起来,最后陶醉地舔舐她白皙柔软的乳肉,舌尖反复滑过我的名字。
我感觉自己有点冒冷汗,有一种微微的酸痛从身体深处一直蔓延到四肢,心跳加速,胸口有一种坐过山车——刚刚从最高处冲下又卡在半空中的痒。
我的身心不断战栗,好像烧开的沸水一样冒泡。只要我知道我马上可以拿到毒品,我就会产生这种感觉。
我焦急地催促他,「你验完了吧?抠逼都抠半天了!现在又舔上了!」
他扭头瞪了我一眼,丢给我一个锡纸小包,「你他妈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我赶紧接过来,不敢再催他了,特别卑微地说:「谢谢……谢谢哥。」
他提前给我了,我知道这是为了买下我片刻的安静。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卑微,搞得像谁没贩过毒似的,他牛逼什么?他业务能力未必有我好呢!
现在想想,贩毒可真是一件无比风光的事情,以前总是有长得好看的吸毒女主动倒贴,把我眼光都拔高了。
从别人有求于我到我主动献祭别人,也不过就是一年的时间。
小毒贩的花期好短。我以前赚了那么多钱,过着那么自在的生活,现在全都成泡影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挺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其实我现在扮演的是我哥当初的角色,原来我也有一天会亲自以身入局。
我脑海中无数次冒出当初强上我嫂子的时候,我哥是不是也会有这种纠结的快感。我甚至有些惭愧,伍叁的做法比我人道。
可我来不及思考那么多,我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件事。我迫不及待地把那包锡纸打开,激动地手都在抖。
我坐在床边把粉末倒在勺子上,转头朝他们两个伸了下手,当时伍叁依旧在舔阿谭的奶子,充血变大的乳头不断被他的舌头搅动,我往他左边指了指,他把床上的打火机递给我了。
加热药粉的时候,伍叁突然扶着阿谭的腰让她起来,东西差点弄撒,吓了我一跳,可我也不敢抱怨。
阿谭拿出来一个避孕套,特别温柔地对他说:「哥哥不要着急,我帮你把套子带上。」
我慢慢把注射器推到底,身体不断从内部传开极度温和的痉挛,两个耳朵嗡嗡响,一股及其销魂的耳鸣牵动着我的脸颊,好像有一双柔软的手探进了我的皮肤之下。
伍叁看我打了针,一边用勃起的肉棒蹭着阿谭阴户的那条肉缝,一边转头问我:「感觉怎么样?」
「太不错了……你这是尖货。」
「是不错。」他笑了笑,「你这也是尖货。」
阿谭看到我这样都要羡慕死了,扭着屁股,用一种特别骚的声音娇滴滴地说,我也要我也要,我现在就想打,伍叁说你不行。
他「啪」地在阿谭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雪白的肉臀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红掌印,伍叁把手伸到前去捏了捏她晃来晃去的奶子,「你还有任务没完成。」
我注意到阿谭有些幽怨地看了我一眼,伍叁让阿谭的屁股再撅高些,他慢慢掰开她阴部那两瓣饱满的肉唇,滑溜溜的泛着水光,他再次感叹了一句,这小逼真嫩啊,我心想,她现在也就还好吧,都被操熟了,可惜他没见过我当初刚给她破处时的样子,肉嘟嘟的像个粉白色的小馒头,那可是全世界最粉的逼!
玩弄了一会后,他把两根手指竖着贴着阿谭穴口的那条肉缝,她就主动摇着屁股不停用阴唇摩擦他的手指,嘴里还不停发出娇滴滴的哼哼声。
阿谭把手往后伸,摸到了他充血的肉棒,然后熟练地用穴口主动对准。
她急了,似乎是想让他赶紧插入,她直接屁股猛地往后一撅,伍叁紫红色的鸡巴头子就这么挤进去了,他嘶地吸了口气,「夹得真紧啊。」
「你们做吧,我去外面等着。」
我勉强扶着床头站起来,可是这针劲头太大了,我一站起来就得扶着墙,他真算是一个比我有「良心」的毒贩,这都没怎么降纯。
我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至于我女朋友就先交给她了。
可是在我路过他的时候,他突然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你别出门了,就在这歇着吧。」
伍叁手掌的力量让我不停下坠,那时的我思维开始变得细碎,无法集中注意力,也无法思考太多东西,各种各样的想法总是一闪而过,没有什么能持续占据我的大脑中央。
我猛地躺下了,好像是我这辈子睡过最柔软的床,我望着天花板,眼前蒙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幕布,用余光我又好像能看清他们。
床板剧烈晃动的波纹似乎能通过我的皮肤传导,我的身体随着他的撞击居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快感,在此刻我终于躺在了婴孩时代父母卖不起的那张昂贵婴儿床上。
如果一个人没有放弃尊严,无非是诱惑还不够大罢了。只要能让我每天享受到这样的尖货,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心甘情愿的,我相信阿谭也如此。
我点了根烟,灰白色的烟雾也随着撞击不断变换着形态,不要小瞧尼古丁,它几乎可以当任何毒品的催化剂和放大镜,具体的缘由我也说不清,如果想再把这种感觉放大,可以吃巴氯酚。
撞击声和阿谭的淫叫声变得越来越大,我只好赶紧提醒他们,「小点声啊!」
他毫不在意地问我:「你不是说你爸妈睡了吗?」
「但你们这样他们会醒的!」
阿谭表现得很主动,很淫荡,虽然我知道她这样做只是想要快点把他榨出来。她娇滴滴地问他,怎么样,舒服吗?
不用看我就知道,她的瞳孔现在肯定大得像吸盘一样。
「我记得在车上见她的时候她很害羞啊?」
我对他强挤出笑容说:「嗯,她是装的。」
他在阿谭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雪白又紧致的臀肉不停颤抖,「你说,之前见你那么害羞是不是装的啊?我记得你不是在车上说什么要戒毒吗?」
她咬着牙承认,清水样的鼻涕混合着眼泪,拉着丝滴在奶头上,「对……我贱,我该死,我不要脸。」
少女不停鼻子出气哼哼,主动让他玩自己的乳头,又让他玩自己的阴蒂,好像身体的每个敏感部位都不能缺席,伍叁的汗珠滴在她雪白纤细的腰上。
十几分钟后,伍叁的鸡巴突然停止抽送,啪地在她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她马上意识到要换姿势。
伍叁让她躺在床上,轻轻掐住她的脖子,阿谭强行对他做出一个谄媚的笑,舌头自然伸出来,主动用双腿环住他的腰。
在汹涌的身体和颅内双重高潮下,我们把戒毒这件事完全抛在脑后了。
我的床真的快要散架了。
伍叁问我,你心里会难过吗?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我的身心都被上了麻药,即使我的女友就在我身边成了别人的炮架子,我的心也根本不会痛。但我也再也不会叫她女高中生了。 其实他这样做,无形中让我们永远臣服于他了,当我们有一点不适,第一反应就是拨通他的电话,他就是我们的120。如果我们痛苦,我们会第一时间想到他,如果我们快乐,我们会第一时间想到他,如果我们无所事事,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
可是我们本来约好了回我家努努力把毒戒掉的。
我总是想起当初我们在火车上,她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样子,我想起她低下头时认真的侧脸边缘的光晕,想起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想起她用铅笔敲我的脑袋的样子。她问我俄切,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伍叁使劲在她的阴唇上拍了几下,听声音就水汪汪的。
如果有人问我爱不爱阿谭,我想说答案肯定是爱,我发誓,可我的爱太畸形。
她一边叫,一边吸鼻涕,我能感觉到她在强撑着。
「好哥哥……可不可以多送我们一点……我会喷水,我喷给你看……好吗?要来了……要出来了……」
伍叁没听懂这句话,他问我,我还要在旁边给他翻译一遍,但我还没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喷了,淫水随着他肉棒的抽插喷溅在我的床单和墙壁上。
他应该是射了,身体压着阿谭一动不动,床板摇曳带给我的快感也停止了。我本不应该对这种感觉表现出依恋。
从她身上起来后,他啪地一下把灌满精液的避孕套扔在阿谭脸上。
就像我心目中的圣诞老人是马海文举的模样,机器猫有时候也不一定有着蓝色的圆脑袋,少女的目光随着那道银灰色的弧线漂移,死死地盯着那望眼欲穿的小方块,人生所有悲喜的重量加起来只不到一克。
她妩媚地吐出舌头,赶紧捡过来,「谢谢……谢谢你帮我们……」
可是当阿谭烤好药粉准备给自己打的时候,他突然把注射器拿过来,用手抓起阿谭白皙的脚丫,足弓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一针打在了她脚背上,马上她开始惬意地呻吟,小肉逼里又滋出一股水,也不知道是潮吹的爱液还是失禁了。
然后伍叁松开手,少女雪白的酮体一下子摔在棉花一样的床上,有了海洛因之后,她就再也不是蜷缩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豌豆公主,所以毒品能让我们坚强。
她慢慢向我爬过来,抓住我的手,我感受到她被药物浸润后逐渐升高的体温,她露出了曾经那个我更熟悉的可爱的笑脸,仿佛刚才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他离开的时候,我提醒他,「你出去的时候动静小一点!」
「知道。」
他前脚刚走,我就骂他,说这傻逼事真他妈多,但他给的东西倒是真不错,不愧是我的老家特产,纯度高,玩很少的量就足够爽,我和阿谭最近几天可以不用这么焦虑了。
只剩下我和阿谭瘫在湿漉漉的床上,她主动爬向我,把头凑过来拱我,头发弄得我脖子痒痒的,我又闻到精液的味道了。
「俄切,好棒,他给的东西好厉害,怎么样,你爽吗?」
我皱了下眉头,「你赶紧把你脸擦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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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毒品的庇佑,打了尖货的我如有神助,第二天我手气很好,在我找第四个人下手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一个客气又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我。
我听到之后吓得我赶紧把钱放回那人口袋里,我心想这他妈的是谁突然冒出来坏我的好事。
「你好,请问乡行政中心怎么走?」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让我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一个很有礼貌的陌生女人,声音甜美,普通话标准地像是电视节目里的主持人。
她长得漂亮,带着金色的半框眼镜,乌黑的头发撩在耳后,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薄外套和牛仔长裤,给人感觉是个知识渊博的学者。优雅整洁的她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那女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成都晚报的记者,是来这里做报道和调查的。她的身边还站了一个男人,似乎是她的同事,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相机。
又是记者。我第一烦警察,第二烦的就是记者,中英计划那帮人还没走,现在居然又来了一波。
平时就是那个相机和话筒一天到晚在那拍拍拍,问问问,很招人烦。
我对这些外人一向挺防备的,所以我就故意给她指了一个反方向的位置,她说谢谢,然后就走了。我继续找我的猎物。
没过多久,我果不其然又遇到她了,这次只有她自己。
「小伙子,撒谎可是个坏习惯。」
她说的没错,但撒谎可能是我所有坏习惯中最好的习惯了。
「因为你找我,并不是真的想要问路。」
我就不信了,她来这边出差怎么可能没一个人接应她?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不然她找谁问路不好,找一个偷东西的毒虫问?
「你别管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想,你就告诉我不就行了。」
我想了想,斜着眼看她,「那我总不能白告诉你啊!这样吧,给我二十块,这是情报费。」
「我问个路而已,这么贵。」
「你是外地人,应该不知道吧,我们村,最讨厌的就是带摄像机的。」
「所以说这次不是我单独问你吗,他不在。我是诚心想要获取……」她用了我刚才的那个词,「获取一些『情报』。不过你靠不靠谱啊?我不想花冤枉钱。」
「你放心吧,我什么都知道!」
她当真给了我二十,我简单跟她聊了三五分钟,回答她了一些简单的问题,大概就是这次村民领补助的情况,大规模艾滋筛查是多久一次,我家能领到多少补助,现在的禁毒会议是什么规模之类的。其实这些事情她但凡去找个好说话的都会免费告诉她的。
离开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张名片,她姓赵,从此之后我叫她小赵记者。她对我说:「你的情报很有用,希望以后有机会我们还能合作,毕竟我对这里还很陌生,这边的生存法则——还得你教我呢。」
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知道她想给我个台阶下,因为我注意到她刚才有个摸口袋的动作,当扒手的观察力都相当敏锐。
我主动把她的手机还给她了。
「好身手啊!」她表现得有些惊讶,又好像是意料之中,「什么时候拿的?」
「以后手机不要放在外套口袋。容易丢。」
「那就谢谢你的提醒了,希望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
这个女人可不好对付。
第二天再次遇见她的时候,我还是像之前那样,开口问她要二十。
「我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那是一次情报的价格啊。」
「给我优惠,以后有钱都让你赚。」
我一改刚才不耐烦的神色,满脸期待,「你说真的?」
她说得确实是真的。
那几天她总是找我问一些村子里的事,每次都给我钱了,十块二十块的给。
最多的那一次,那天我问她要了八十五块钱。
我们的关系一天天走近,后来我就养成了习惯,在老地方等她。
从那以后只要我们碰见了,她就很热情地对我笑,开场一定是:「你今天打算卖给我什么情报?」
有一次我没有接她的话,「你那个同事是不是喜欢你啊?」
「谁?」
「就平时跟你一起拍东西的那人,那个什么导演。感觉他对你挺殷勤的。」
「别瞎说,我结婚了,小屁孩。」
「说谁小屁孩呢。」我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你跟你老公,关系肯定不怎么样吧!」
「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不在乎你呗。这边这么穷,现在又这么乱,都是吸毒的贩毒的,还有偷东西抢劫打群架的,你一个女的,过来出差不怕有危险啊?」
「他挺忙的,而且我有好多同事陪着呢。」
「唉。」我侧身丢了一块石头在水面,看它像小青蛙一样越跳越远,「真是个傻女人呀……你会打水漂吗?我教你啊。」
在那天的分别之际,她问我,你觉得我们算朋友吗?
我说不上来,她看我沉默,笑着对我说,怎么,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苦笑道,我说我们可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吧。
我还记得阿谭第一次见到小赵记者的时候,分别的时候她痴痴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小声说道:「她好厉害……」
「是啊。」我搂住她的肩膀,和她一起看着远方,「你不是一直想当记者吗?你看,人家三十岁才来利姆,你现在就来了,你更厉害,你比小赵记者少走十几年弯路!」
她轻轻掐了我一把。
从她们两个认识之后,小赵记者就总是喊阿谭煐煐,像她妈妈和奶奶哪样喊她。
这女人的出现对于阿谭来说有种特殊的意义,看到她好像就看到了希望。
虽然我能从女记者那里要到情报费用,但和对于毒虫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若是能偷到钱了还好说,不然我和阿谭只能维持一个最低最低的止痛退烧剂量。
我只好跟克伙约着一起去开工。
有次深更半夜的时候,我们鬼鬼祟祟地在别人家附近转悠,克伙小声对我说,这户人家最近都出去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跑到牲口棚里,看门的狗察觉到外人,开始狂吠,但也只是狂吠而已,因为被拴着绳子。
我和克伙眼疾手快,一人抱起两只小猪,拔腿就跑,一直跑到我家附近,这下终于安全了,我望着那几只粉色小猪发呆,我只想赶紧卖掉换钱吸毒。我气喘吁吁地问他:「明天有大集吗?」
克伙摇摇头,「十五号才有……另外,这小猪看着刚断奶,好像有点虚,得照顾一下,死了就废了!」
他妈的,也就是说我偷完不仅换不到钱吸不了毒,还得养着这帮小畜生!如果不能去集市,我卖给谁啊?
沉思片刻,我突然一拍大腿,有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女记者的住处,敲敲她的门,她看到我依旧对我温柔地笑,「哦,是你啊,俄切,你找我有事吗?」
我把手里的袋子打开,「这是我家自己种的四季豆,要买吗?」
没想到她当场告诉我:「可以啊,我全都买了。」
「赵老板太痛快了!」
我怕我把动物卖给她她不要,就想先拿蔬菜试探她一下,第二天我又去了,故技重施,她一开门,我就把那只粉色的小猪举在她面前,「烤乳猪,可香了!」
后来我每次卖给她,她都愿意出钱买。偷别人的卖完了,我就把我家养的鸡卖给她。
她对我的行为习以为常,甚至笑着打趣,「哪来这么多啊?开养殖场了?」
「那你别管,你就说你买不买吧!」
嫂子问我家里是不是进贼了,我说我不知道啊,我白天去开会了。
其实我觉得小赵记者是个怪人。
她明明就知道这种行为无疑就是在给我送钱,为什么还要纵容我?
她这是在扶贫吗?那为什么不挑一个老实人?扶我这种人?
她肯定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愿意买我的东西?而且她从来没催促或教育过我戒毒,甚至连提都没提一下。
我真的觉得她很奇怪,这女人根本就不像是来帮忙的,倒像是鼓励我们吸毒的!
既然她从来不问,我开始忍不住故意试探她,「你就不管我要钱是干嘛的?」
她无所谓地笑笑,对于她的回答我很惊讶,「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跟我又没关系。」
后来甚至是我实在没忍住告诉她的,我说我是戒毒人员,你知道吧?
她说你当我傻吗?我早就知道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在我主动捅破了这件事后,我们反而有了更多的话题。
有次她拿了一大袋子东西给我和阿谭,「毒我不能请你们吸,但是别的可以。」
我打开袋子,里边全除了有几包烟之外,别的全是好吃的,全是甜食,她不吸毒,却比吸毒者还了解我。
而且她对阿谭出奇地好,给她买了几件漂亮的衣服,还说以后我们两个如果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找她。
她具体是怎么给阿谭灌迷魂汤的,我不知道,但至少像我这样如此抵触他人的人都能对她卸下防备,足矣证明她的魔力,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阿谭从一开始就敬佩她。
我甚至有的时候会有一种感觉,好像阿谭更喜欢和小赵记者待在一起,而不是和我。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每天闲着没事做。
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我吸毒偷东西的事情训斥我,结果她却对我说:「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
「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我现在还缺个人手,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什么活?」
「当我的翻译。」
我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选。
「俄切,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有很多闪光点啊。」
我心想她现在夸人都不打草稿了。「我能有什么闪光点啊,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接下来她说的话,让我每每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要自暴自弃啊,你看,你的汉语是我这些天接触的外流的诺苏男孩子里说的最流利的,这说明你学习能力很强。
不论我问你什么,你都能诚实并且富有逻辑的讲给我听,这说明你真诚、善于思考、很有自己的想法。
你有一个很漂亮乖巧的女朋友,这说明你很有魅力,招女孩子喜欢。
你还会偷东西,这说明你身手敏捷,胆子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成都应该做过点小生意(她没有明着说贩毒)?虽然规模不大(她没明着说我是发零包跳灰的),但你赚得肯定不少,这说明你有商业头脑。
另外,你既然现在还能在这悠闲地跟我聊天,那你一定玩得起猫抓耗子的游戏(她没明着说警察),这说明你很机敏。
而且,你在成都吸毒和日常的花销都没花家里的钱,可以自给自足,很厉害啊!」
我听完整个人都惊呆了,我问她真的吗?你没在骗我吧?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吗?
她把我夸得天花乱坠,这辈子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哪怕我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她说的那么好,但我心里就是很高兴,我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
似乎在她眼里,我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我知道她是在哄我,可我偏偏就喜欢被哄。
我逐渐明白了,这位姓赵的还真不是个怪人,她是个高手。
她知道我要什么,通过一次次地用小钱收买我,其实我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她的套里了。
跟在她身边,我好像有了一个靠山,一个能与戒毒协会和巡逻队抗衡,并且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靠山。
她所做的所有事,都在无形中培养了我的一种习惯。
等这个方法开始行不通的时候,我就会产生强烈的不适和无助感,换成一个我更常用的表达,那就是戒断反应。如果我想到得到之前能得到的,就不得不答应她下一个要求。
人在人生最无助的时候,真的好容易被人牵着走。
我后知后觉地感应过来,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她的钩了。
与此同时,我的人心也被她给收买了。
「工资多少呢?」我很关心这个。
她说一个月六百。我正想要开口,她抢先一步说你是不是想说嫌少?你去问问你爸妈一个月收入是多少钱。
就在我同意做翻译的那天下午,她拿给我一叠纸,说这是做翻译的合同,让我看完签一下。我对阅读没有任何耐心,直接就翻到最后一页签了名字。
其实我心里很想显摆一下,所以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家人说了小赵记者喊我去当翻译的事,没想到却得到了爸妈的强烈反驳。尤其是我爸。
「她说得话也就你会信吧?她能跟你这么说,那她也会跟别人这么说,你信不信?人家就是拍你马屁好哄着你戒毒的,你们不戒毒,她没法和上面交代啊!我和你妈养你这么多年,你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吗?你觉得你是那种能成大事的人吗?你的那点小聪明全都去干违法乱纪的事了!人家让你给她当翻译,那合同上的字你认得全吗说签就签,她一个外人,你别被她给坑了!
一个狐狸精夸你几句就把你乐得找不着北了,她就是在利用你……那个姓赵的女记者,你还说她是什么……博士,博士是什么我听都没听说过,听着就不正经,哪有一个女人一天到晚一个人在外地抛头露面和你们这帮吸毒的人混在一起的?不守妇道!我要是生个女娃敢天天这样,我得羞死!」
我在心里不服。好不容易能有点成就感,他却否定我的判断力。
我妈这时候赶紧捅了一下我爸:「别说了!人家说得话孩子能听进去,不是挺好的吗?没准这次他就戒毒成功了呢。」
「你还信他能戒毒?他能戒他早戒了!尔古死了,拉龙死了,死了那么多人,他有长过一点记性吗?」
「行了!别再说了!」
我爸连珠炮式的反驳给我焦了一头冷水,我说我不管,反正我就是找到工作了!
那天晚上我闷着头夹菜、一声不吭,后来索性直接进屋吃了,我不愿意再和父母分享任何开心事了。
总而言之,我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正经工作——当彝语翻译。
就在我签下合同的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别睡了,快起床上班了!」
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我家的,只是迷迷糊糊地把被子蒙上想要继续睡,我说你饶了我吧!我昨天晚上三点多才睡!没想到她直接把我的被子掀开,说我管你是几点睡的,赶紧起来!上班第一天就敢偷懒?
我就这样被她强行拽起了床,收拾一番,跟着她去做采访了,她还给我带了早餐。那天我跟在她身后,我发现她屁股很圆。
据她所说,他们的人之前有试过自己去采访,但是效果很不好,一是语言不通,二是这里的人对于外来的人员很抵触。
但是有我在,一切都变得顺畅许多,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顺畅了,她感叹道,说本地人来了就是不一样,我摇摇头,我说你呀,就是太老实了。
「你什么意思?」
我对她笑笑,「我骗他们,说村里最新规定,不配合就罚款。他们都信了。」
至于工作的内容,一般就是我领着他们挨家挨户上门去别人家里做采访,问的内容基本就是你家里有没有吸毒者,有没有艾滋病人,你对于家支戒毒的看法是什么,你认为有什么优势和弊端……如果对方配合得好,小赵记者也会给他们一些物质上的奖励。
有一次我们去到一个毒虫家里,当时是正在采访一个阿姨,他儿子我认识,之前果各还做昭觉生意的时候,他找我买过货,他走进屋见到我之后,特别惊讶地看着我,问俄切你来我家里做什么,我说怎么了,我上班呢。
现在,谁家几口人,谁家有人外流,谁家有艾滋病人,我全都门清了。
当然了,当翻译没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我总是想偷懒,只要小赵记者问了问题,我就得复述然后再跟人家沟通,然后再转述给小赵记者,相当于同样的内容我得说两遍,第一天上班的两个小时之后,我口干舌燥,抱着一瓶水猛喝。
「我太累了,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吧,我回去补个觉,明天再继续吧。」
「你想得倒美!我们都不累,就你矫情?」
「那到底要忙到什么时候啊!我要困死了!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下午五点钟下班。」
我唉声叹气,怎么要这么久!我都有点想辞职了。
我是个吃不了苦的人,还是喜欢那种赚快钱的感觉。
虽然我才小小年纪,虽然我没读过书,但我曾经一天就可以赚到别人一个月的工资,现在这点钱还不够我塞牙缝的,而且我得干满一个月才能拿到钱,我可没那个耐心,后来我跟她软磨硬泡了好久她才同意周结。
通过每天工作的接触,我也跟她熟络,逐渐得到了她的更多讯息。
她在美国读的博士,研究跟毒品有关的人类学,现在在成都晚报工作,她有一个团队,跟她一起来的人里还有两个医生,还有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旁边的那个男的,是个导演,姓周,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
她不抽烟不喝酒,远离任何有害的物质(除了我),作息规律,每天早睡早起,但其实我发现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总是动不动就跟我开那种倒反天罡的玩笑,有次她给我们买了好多好吃的,但可惜我们两个都吃不下,她居然说实在不行,抽点大麻?不能辜负了我的一片诚意啊!
我上班的时候也是,有时我哈欠连天,她说要不去抽点冰提提神?集中一下注意力?
还有一次上班的过程中,我一坐在那一动不动,甚至有点木僵,明明该我说话了,我也不吭声,她说是不是该打针了,我说是的。
她会从她团队的医生那拿点戒毒的药给我们,我说其实这种药也有劲的,你知道吧,为什么愿意给我?她说如果我不给你,你们还不是会去吸毒。
我和阿谭闲着没事的时候也经常去她的住处,她的书桌前堆了好几摞书,平时就坐在电脑前看书写文章,她的任务就是研究这一整个戒毒的过程,而非医学本身。
我也知道了他老公之所以没跟她一起来的原因,因为他不认可,在他看来,吸毒者应该被社会解决自然淘汰,因为让他们戒毒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可她从不会这样想。她始终认为戒毒医学也是医学的一种,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毒瘾确实是可以戒除的,而且是有方法避免复吸的。
所以那天我突然问她,想不想玩真心话大冒险。
剪刀石头布来决胜负,她输了,我问她你跟你老公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
阿谭捅了我一下我没理她,小赵记者说不行你这个问题太过分了,我说又没有外人,她死活不同意,说换一个问题,我就问她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她还是保密。
「哎呀,那你这个人玩不起呀。算了算了,要不你还是玩大冒险吧。问你什么不都不愿意说……这样吧,给我看看你老公照片呗。快点快点,你都反悔那么多次了,这次必须答应了!」
她感到无奈,但也没法再继续拒绝我,只好打开电脑相册,其实我本来就是想要看这个。
「你老公……」
我故意沉默了两秒后,憋着笑,「怎么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啊!」
她愣了一下,虽然心事没写在脸上,阿谭想要解围,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继续说:「你真应该让你老公陪你一起来利姆。」
「为什么?」
「我想捉弄捉弄他呗。要我说你老公就是个傻逼,瞧不起谁呢。」
「既然你不认同他的观点,那你觉得你能戒吗?」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话是个套啊。我尴尬地笑笑,你这话说的,你是想让我站你老公那边还是站你那边啊?要是能戒,我怎么还没戒?要是不能戒,那我岂不是站在你的对你面了?
我突然陷入两难境地。
「我也想戒啊……但是……」
「但是你根本就停不下来,对不对?」
我叹了口气,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没目标,没动力,我觉得能顾得上下顿毒就很不错了,我根本没有力气去考虑未来。
我确实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我连烟都戒不了,我还戒毒?
也许我确实需要别人帮我。可是回望过去,那些对我伸出的每一只手,我不但没有顺利接住,反而冲对方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再反咬一口。我有无数次退出的机会,可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拥抱了毒品。
「那你就真的打算这样破罐破摔?」
我没有回答,她叹了口气,「唉,其实我十分、非常、无比地理解你们。」
她这套近乎的方式也太明显了,但又让我没法拒绝。
一个有钱有地位的漂亮女人居然能如此平等对待一个毒虫,不仅提供物质和药物方面的帮助,甚至还无比认同你,我相信没有哪个瘾君子能拒绝她的好意和交心。
其实我本来以为我说我戒不掉她会骂我,说我爸妈我嫂子对我说的那些话,可是她没有。
她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一定猜到了我打算说什么。
「因为那确实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啊?」我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说我没自制力呢。」
「你家人生气当然可以理解,换谁都会生气的,但有些东西,他们也确实没站在你的角度。」
她说,吸毒成瘾是一种大脑神经系统受到毒品损害而引起的反复发作性脑病,所以戒毒人员是一种特殊患者。
「哦,就是说我脑子有毛病呗。」
「话糙理不糙。」
我面前的水杯喝空了,她帮我续上。复吸,是一种自己控制不了的行为,现在是你们的脑神经受损了,不仅要戒除体瘾,还要治脑子。
所以,有时候你们很无辜,带引号的无辜,你们是一种特殊的病人。
「我靠,你这说的也太高级了。」
她突然问我:「如果我想要掐死你,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会挣扎,想办法掰开你的手。」
「对。这就是人本能的反应。」
小赵记者说,阿片类药物戒断反应如此痛苦的原因,与阿片所抑制的那部分大脑区域直接相关,有一种东西叫做「蓝斑」,它是脑干的一部分,负责产生恐惧反应,当阿片这种抑制性药物缺失时,蓝斑就会变得过度活跃,并向大脑的意识部分发送大量的不安和警报的信号,从而导致成瘾者产生强烈的痛苦。
也就是说,毒瘾发作其实是大脑在过度恐惧下的一种本能求救,我们只不过是想要顺畅呼吸。
你现在所面对的,是世界上最艰难最有挑战的事情之一。
人生的欢愉和苦难就是一个天平,当你的快乐被拔高了好几倍,在戒断时你就会滑到另一侧,痛苦的深渊。
纵然一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在毒瘾面前也会屈服。
她能说出这些话,我由衷地敬佩她。
我爸妈和我嫂子从来不会说这些话。我知道他们想让我好,但他们根本不懂毒品,也不懂我。
虽然小赵记者不会真的提供毒品给我们,但我还是喜欢听她这样说话,我觉得她能站在吸毒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她和其他那些只会对我们说教和道德绑架的禁毒工作者不一样。
她很尊重我,哪怕我是一个这样不堪的人,她也从来没对我说过任何嘲讽或者贬低的话。她也绝对尊重我的隐私,有些事情只要我不愿意说,她就从不过问。
她是唯一能瞧得起我的正常人,所以我愿意与她交心。
我知道我跟她不是一路人,但至少她真诚。
她不仅了解我们,甚至还能说出很多我不懂的东西。
她有一种过人的能力,甚至可以说是魔法,她会对不同的毒虫用不同的手段。
我又问她那你怎么不管我啊?你忍心看我死啊?
她笑了笑,好像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状态,「当好你的翻译就行了,你和煐煐我自有办法。」
虽然我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但我有点开始期待她的灵丹妙药了。
「我发现你确实很厉害。」我这人不常夸人的,我跟她开玩笑说,以后我跟人吹牛逼的时候可以说我有个朋友是博士。
「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什么?」
「朋友?」她向我伸出手。
我跟她握手,「嗯,朋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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