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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折 神通意合 闻韶清夜
上得辕座,便能眺见含本乘在内,前后一共六辆乌漆大车,均是四驾,拉车的健马骠肥腿长,毛皮光亮,颇得悉心照料。落鹜庄虽说家道中落了,江湖上久未闻怜氏之名,但渔阳七砦的家格就摆在那儿,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这排场以及背后所用的银钱,尽显北地贵族作派,不同一般。
怜贞的车另有朱漆髹饰,与耿照等所乘中间还隔了一辆车,主车后头另系了匹马,遇着下坡路可用以减速,或与前驾换歇,更加讲究。
四匹马拉的车颇难驾驭,须有经验老到的驭者,故每车都配置了车夫,不是谁来都能上手。
刁研空不但能跟上队列,还保持在队伍的中间,而非单纯跟在最后头,驭术非同小可。耿照爬上辕座后看了会儿,明白这和他此前驾过的马车、驴车尽皆不同,贸然接手风险过高,遑论中途换驾,只能坐在刁研空旁边看,越看越佩服,忍不住逆着风叫道:
“大师竟有这手神技,晚辈大开眼界!”
刁研空诧道:“是么,老朽也是头一回驾驶,没想到如此顺利。”
耿照差点跌下去车,瞠目结舌。“头……头一回!这……却是如何使得?”
刁研空一张嘴就呼噜呼噜吃着风,含混不清道:“盟……盟主应也使得,老朽用……用的是《白拂手》,吃……吃饭也能是白拂手,睡……睡觉也能是白拂手,走……走路跑步也都是……驾车自然……白拂手……”
《白拂手》耿照确实通晓,却想不明白能怎么用于驾车,听刁研空续道:“此番下……下山,座……座师命老朽遇着什么新鲜事,不妨……都试试,只须用白拂手。老朽没驾过车,便来一试。”
耿照哭笑不得,没想到文殊师利院的泥黔尊者随口一句,今儿车上四人的命都算是捡回来的,真个是阿弥陀佛。
腹诽之余,“走路跑步也是”触动少年心弦,脑海中掠过老书生泥鳅般钻过摩肩擦踵的人潮,从雅座“游”出酒楼的模样,那股应势而为、三实七虚,仿佛无入而不自得的松劲,越品越觉得是白拂手,不是招式像,甚至不是心法相类,而是神意相通,白拂手的创制者若未创出这么一路手上功夫,而是以同样的领悟发之于身法,就该是刁研空施展出来的样子。
少年曾在三乘论法大会之上,由邵咸尊的《道器离合剑》悟出《三易九诀》,借以耙梳老胡的《无双快斩》,最终在三奇谷中,借由染红霞之助总结成《霞照刀法》。三易九诀看似能把刀法的路数化入拳掌,或者反向为之,但其实仍有局限。
如一招卸劲的短打擒拿,若能够单手施展,则用于刀法的可行性便大大增加,只须考虑如何能使死硬的刀刃发挥出筋骨肌肉、乃至关节等混成挪移劲力的效果,化用个六七成问题不大。
假使这招必须以双手施为,化用便不易成功,毕竟刀剑相交十分惊险,加入左手辅助的动作,形同白送,不啻是自讨苦吃。
耿照在一瞬间感觉到的“是白拂手”的印象,其实是十分玄奥难言的直觉,不是能以《三易九诀》得出的结论。换作他人,便让刁研空各演一遍,乃至两名刁研空并列施展,十个里也未必能有第二个瞧出端倪。
缺乏能联系两者的招劲理路,耿照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奈何灵光早逸,刁研空驾车的姿态更瞧不出与《白拂手》的关联,少年不肯放弃,却越看越不明白,甚至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来
一片漆黑虚无里,由刺亮白线缠成的巨茧,茧中之物只差一步就能破开望见,却在揭露前回到现实,醒后徒留满满的遗憾和不甘。
直到抵达驿站,耿照均不曾离开辕座,看得太过入神,以致下车时浑身酸软,颅内眼眶痛得要命,比和黑衣女郎打一架还累;向刁研空请益,老书生也没法说明白,比手画脚加上一堆意义不明的“咻——”、“就像这样‘哗!’一下然后飕飕飕就能砰砰砰”的效果音,听得耿照目瞪口呆,久久难释。
“……还要不要?”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欣尘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再给你添一碗?”
“啊?”少年微微转头,下巴都忘了要阖上。
石欣尘示以空碗,忍笑道:“喂你吃两碗啦,还要吃么?想啥忒出神。”自然而然地吐出了渔阳本地的土腔。
耿照这才发现她另一只手里拿的不是筷子,而是调羹,腹中微撑,敢情真是石姑娘一匙一匙喂了他两大碗饭。桌上的空碟内,整整齐齐排着剔下的鸡骨鱼骨,瞧着无比舒服,“玉面观音”的巧手不惟显于武功医术,喂饭也有一手。
“怜庄主催促着赶紧上路,你却一径发呆,幸好饭来还知道要张口,也用不着给你推下巴,没怎么耽搁。”
女郎抿着姣美的唇勾,憋笑的模样分外可人。
石欣尘仍是优雅从容,气质非凡,说话的语调和措辞都是淡淡的,与先前并无不同,整个人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灵动,甚至不能说是更亲切或更温柔,并非是那种外在的改变,但就是不一样了。
就像石欣尘的祖籍是前朝玉京,央土官话就是她的家乡话,说得比横疏影、萧谏纸等长年在京的更地道,耿照几乎忘了她是渔阳土生土长,能说一口本地土话毫不奇怪,怪的是轻易在人前说,仿佛全不在意。
“真对不住,石姑娘,我想武功想入神了。”
“有啥对不住?反正我也要吃。”小脸微红,随口引开话头。“想啥武功,能说给我听么?”耿照得刁研空同意,将白拂手的事说了。
石欣尘啧啧称奇,对刁研空是初驾一事的反应不大,不以冒得此险为忤,尽显闺秀风范,只说没想到武功居然能通驭术,笑顾老书生:“座师如此嘱咐,想来也有深意的。”
刁研空道:“老朽离山迄今,所行均不出护法狮子王的预视,座师并不会一一解释。”也就是说,锦囊之中或许留有更详细的指引,钜细靡遗,尊者派出刁研空和南冥时不会特别言明,只让两人知道该知道的事。
刁研空只是不通世务,人又迂阔不知变通了些,不是真傻。有些莫名其妙的交待,明显是预言所指,连尊者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多问无益,其后便知。
原本提到圣僧时,石欣尘总会格外在意,这回却仅是“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绮鸳的第二针扎于左手“合谷穴”,刺入半寸,亦由石欣尘施针。下针后,少女的脸色明显较先前更红润,呼吸平稳,便如酣睡一般,就算是不通医理的耿照也能瞧出有益无害,心绪略宁。
启程时他直接爬上辕座,除继续观察刁研空是如何以白拂手驾车,另一方面,也是为免与石欣尘在空间有限的车厢内独处,万一绮念又生把持不住,再有什么失态就不好了——毕竟在登车前,他总算悟出了女郎那句“反正我也要吃”是什么意思。
饭桌上,他的餐具不曾动过,石欣尘用的是自己的调羹,既给少年喂饭,自己也吃,两人同用一匙,相濡以沫。无怪乎女郎说完脸就红了,只不知想的是同用食具的亲昵,抑或车里的四唇紧贴。
出发后耿照发现少了一辆车,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抵达客栈歇息,刺完第三枚银针,再出时又少一辆。此后约莫维持这个频率,每时辰歇一回、刺一针,而后便少一辆车,因休整时怜贞都会露面,午餐甚至与三人同桌,只是在耿照回神前便已吃完,交待了落针的穴位、深浅等,径回车中休息,没留下听三人讨论白拂手一事。
从丽人湖到锭光寺,疾驰须大半日,考虑到马匹脚力、车行颠簸等,拆为两天一夜更合理。怜贞连赶三驿,无意长歇,到得第四处落脚的寄附铺子,明月已高挂树头,马夫拿封口的便笺来,说家主有命,让小人交付此笺云云,却被耿照留住。
寄附铺移开门板,出来的全是身穿夜行衣的女子,手持兵器,个个身段姣好,当值妙龄。另有数人从树丛后掩至,合力抬着绊马用的铁球钩索,悄无声息,足见训练有素。
为首的女子身若斜柳,个头不高,比例却甚是出挑,肩宽腿长,双丸玲珑,十分苗条;露出覆面巾的眸子水波盈盈,是双明媚的桃花眼。她朝耿照拱手行礼,少年点了点头,少女把手一扬,墙顶唰唰唰地亮出整排箭镞,地面众人散作大圈,将三辆车围在中间,耿照扬声喝道:
“怜庄主!此地已为本盟所制,我无意伤人,庄主毋须惊慌,奉上其余两处针位,暂于本盟盘桓,待我的侍女复原,当送庄主回庄,期间奉为上宾,庄主可信我言。”连喊几声,车内均无回应。
耿照瞥一眼轮辙,蓦然省觉,暗叫“不好”,打开车门,果然空空如也。怜贞安排六辆大车,固定停歇、次第减乘的用意,至此终于揭晓。
“……可恶!”他一拳捶在门上,诸女极罕见他如此发怒,不敢说话,齐齐跪地。领队的正是絇莲,她揭下覆面巾,抱拳俯首:“属下来迟,请盟主恕罪!”
耿照在车行间登上辕座,原是为了吸引潜行都的注意,传递受制的信息。丽人湖的监控行动由绮鸳负责,附近安排有接应的人马,见盟主脱离预定的路线,又联系不上绮鸳,知道出事了,边将消息传回凤凰柯,边接力尾随,未敢失却盟主的行踪。
以凤凰柯有限的人力,自不能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追踪、预判和抢先布署,但絇莲将消息回报宗主,漱玉节下令动员,才得于此际截行。因无法与耿照取得联系,她判断第四站预定歇脚的地方可能有三处,自领一队埋伏其一,无巧不巧,是絇莲负责的寄附铺这厢截住了盟主。
怜贞是利用对潜行都的反侦察才拿下的绮鸳,如有选择,耿照实不想再让她们涉险。潜行都诸女最大的武器便是隐于暗处,不为人知,这使得她们能游走于武力强过己身数倍的敌人近侧;在多智近妖的落鹜庄之主面前,众人形同幪眼裸行,极之危险。若连绮鸳都不能免,没有一个潜行都卫是安全的。
但他冒不起失去绮鸳的风险,无论如何都要制住怜贞,确保解法无误,能稳稳救回绮鸳。
男装丽人早算到这着,悄悄脱身,耿照悔恨交加,忍着撕碎便笺的怒气打开一瞧,赫见写的正是余下三处穴位,忙交与石欣尘和刁研空研判,其实也只是聊备一格。
怜贞没必要留下错假的资讯,耿照恢复自由后,大可等绮鸳调复,确认无恙,再徐图潜入锭光寺医治高家四郎之事,又或就不办这事了,于落鹜庄也无甚了了。害死绮鸳将无可避免地卯上七玄盟,就算耿照最终被天霄城拖入身殒盟消的死局,死前捎带上怜家,那还是办得到的。
这局是他输得彻底,耿照轻轻咬牙,攒紧拳头。怜贞证明了与之结盟的价值,现下,轮到七玄盟主自证了。
这寄附铺本就是黑岛暗桩,这也是漱玉节未押此间的原因;对手是能自绮鸳的布置下,从她领导的小队间劫走了她,还能不教同组行动的精英知晓,显是摸透了潜行都的运作,岂能上门送头?
但耿照认为怜贞是故意的,同写了穴位的便笺一样,都是展现实力,兼作下马威。
漱玉节接获消息,飞马赶至时已近中夜,披一袭乌绒大氅,夜行衣都不及换,直接罩上襦裳,裙底露出极合身的裈裤袎靴,曲线玲珑,十分惹火,丝毫不逊潜行都的少女们,却有她们尚且不及的丰熟肉感。
“……妾身罪该万死!”
“宗主莫这样说。”耿照将她接着,不让香膝点地。他对漱玉节御下的手段有意见,多半也是因为弦子、绮鸳的缘故,亦知女郎未必真着紧自己,更多是为了化骊珠,才拼死护他周全,以免纯血断绝。
然而见她披星戴月,满面风霜,倒也颇感动,唯恐她降罪诸女,开解道:
“这便是我同宗主说过的,如今七玄势大,不比从前,我在明而敌在暗,总有人会开始钻研我等手中之利器,破解之,虚耗之,此乃大派无可避免的命途。
“宗主无过,亦不可怪罪众姊妹,是绮鸳生受此劫,提醒我等挑战已至,备而改之,于本盟、于五岛有大好处。”随侍几人无不震动,流露出或感或佩、恍然大悟的神色,更服膺盟主,也不枉今夜的奔波辛苦。
更有人隐隐羡慕起绮鸳来,听说盟主是为救她才涉险,虽说偏宠的流蜚就没消停过,一来绮鸳为人正直,风评极佳,她都说了绝无苟且,信她的还是多数,再者冷炉谷治阳亢那会儿都没叫上她,偏宠个屁!曾为盟主献身的,不少人迄今仍念念不忘,不禁幻想起哪天遭遇危险,盟主也会来救。
耿照自不知少女心思,引漱玉节入内室商议,石、刁二人皆不在此,细细与她说了落鹜庄和怜贞之事。漱玉节面色凝重地听完,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如此机密,盟主却慨然相告,足见信任,妾身定不辜负。”
耿照延请美妇回座,郑重道:“那名唤怜贞的女子十分厉害,我与她相对时,只觉惴惴不安,仿佛面对的不是人,而是鬼怪。有这人在,潜行都的运用须得更加小心,宗主也须注意安全,所虑不能尽如从前。”
漱玉节微微一笑,知他是真的替自己担心,眼神转柔,温驯地颔首。
“妾身理会得。”凝思片刻,道:“锭光寺虽非龙潭虎穴,却号称有五殿、八院、廿三堂,妾身便未去过百回,三五十回肯定有的,也不敢说走了个遍。要在整座山头找人,着实不易,须有足够的准备才行。”
锭光寺当然不是龙潭虎穴,但教有天痴在,却要比龙潭虎穴更加难当。
按美妇人的意思,只要花得够多,便能弄来锭光寺全图,再着人监视须老儿,从他每回携往锭光寺的从人身上着手,缩限高唐夜的藏匿范围。朝闻和尚则是另一处打楔下桩的突破口,无论他口风多紧,哪怕他死都不出寺门,总有照顾日常起居的小沙弥;找到朝闻,自能找到高唐夜。
“……来不及了。”耿照面色凝重。
转交便笺的车夫,同时也带来口信,说庄主交待:明日有群贵人,要在距游云岩不到十里的雷阴县县城聚首,会后将至锭光寺,接寺里的另一位贵人往雷音县避难,以免神仙打架,遭受波及。
“说的是反天霄城那帮人,要在雷阴县会师。”漱玉节沉吟:“须于鹤怕劫远坪的英雄大会打上了,高家四郎将受池鱼,明儿就打算把人移走。”
那车夫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被主人撇下,十分害怕,语焉不详。耿照特地请石欣尘又去问了一次,以免有误,所得结论亦与美妇同。
怜贞早知时间紧迫,这样看来,她在绮鸳身上动手脚,除了测试耿照受不受此挟制,也有白耗掉一天的寓意。耿照若受绮鸳之事牵制,即使拿到线报,已无从长计议的余裕,要干不干就是一句话。
若须于鹤将人接回行云堡、靖波府高宅,乃至镖行,七玄盟毋须潜入寺中,半路劫人就行,甚至都不用耿照出手。
须老儿也不算太蠢,至少是有自知之明的,带上反天霄城阵营的打手,就近接往雷阴县的临时大本营,才是最稳妥的做法;区区十里,谅必出不了乱子。
雷阴是游云岩左近大县,整个县城几乎是绕着锭光寺的香客应运而生,游云岩山下的集子就是这门营生的最末端,如首脑之于指尖。平民百姓进香寻宿,山脚多的是实惠的选择;想住得舒坦,县城有更高级的客栈,能让你尽情花钱,不乏美馔好酒销金窟,故有“小钟阜”之称。
耿照想起与梅玉璁一同出现的、名唤“唐净天”的少年,若他也在县城,七玄盟抢下高家四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徒然打草惊蛇罢了。
况且“静麓子”需要六个时辰才能见效,这个时长非常尴尬,把人带走半天极不合算,还落了个主动寻衅的罪名;就地施针等上半天又不实际,万不幸被天痴发现,十之八九要被拍死,徒增行动的风险。耿照怀疑怜贞连六个时辰都是算好的,让这事卡死在“极难办成”和“不是不可能”之间,恶心人的功夫堪称登峰造极,无与伦比。
他连派人去找师父的时间都没有,况且以天痴武功之高,虽未至三才五峰的境地,但武登庸帝心已裂,悬命于飘渺一线,潜入天霄城是一回事,对上天痴则又是另一回事。耿照不欲恩师涉险,思前想后,也只能靠自己了。
“怜贞既说‘会后’,”他抬起眼眸,凝着对桌的美妇人。“料想不是鸡鸣即至,但也不能估得太宽松;算上午宴的时间,申时以前未能拿人下针,这局就算黄了。我有些想法,欲与宗主琢磨琢磨。”
雷阴县郊的梅林深处,矗立着一座黑瓦白墙的低调庄园,院墙不过一人多高,并不张扬,瞧着颇有南方水乡的文秀,不似北地的疏放宏伟,品味甚佳。若非门前石狮额有独角、口中咬剑,狰狞灵动,不免以为庄子的主人乃文人雅士,而非武林中人。
剑狮出自楯面装饰,本为军旅之用,以兆武运,与脚踏绣球的文狮有别,广见于军营、武衙、豪族勋贵,帮派总坛也多竖立武狮,讨个吉利。
狮形独角的异兽则称“獬豸”(音“谢志”),尚公平,辨曲直,见人武斗,会以角顶撞理亏的一方,每每中的,被认为是正气的象征。镖局外所立的石狮,往往会在额上多雕一只小巧的钝角,表示受托押镖绝无辜负,不涉私怨仇杀,秉持中道而行,就像獬豸一样。
剑狮带角,主人若非曾任名镖,便是镖行东道,人面甚广,江湖人途经此地,多半不敢贸然造次,失了礼数分寸。
同样毫不张扬的乌漆大门之上,悬著书有“清夜闻韶”四个泥金大字的横匾,楹联则是“山馆月犹在,松枝雪未消”,看似呼应着园邸之主的优雅低调,实际上却是整座庄园最不收敛野心、甚至锋芒外放的一处。
须知渔阳家格最高的七砦,就是以骧公手书的四字题匾自称,如行云堡的“高堡行云”、烽烟楼的“烟山北望”等。夜韶庄不挂“夜韶庄”三字的匾额,以“清夜闻韶”代之,庄园主人当然可以推说自己并无此意,不过是以雅书自况罢了,但观者信或不信,却也由不得他。
此间正是梅玉璁的族弟梅韶月的庄子。梅韶月父子被假七玄酷刑拷掠而死,偌大的庄园无主,便为梅玉璁所占;原本在梅韶月身边,就没少了族兄安插的人手,以为耳目,接管起来并不费劲。
在被唐净天缠上前,梅玉璁也曾藏身于此,偶尔才出现在天马镖局的钟阜城南支局里,装作顺应须于鹤安排的样子。
游云岩下四强轮战,赵阿根明显不敌唐净天,要不是须留七玄盟为草人,让七砦有个联手打击的目标,梅玉璁也曾动念让唐净天追上去斩草除根,先除掉那个棘手的坏小子再说。
岂料唐净天才战完,就说有事先走一步,不等须于鹤来。梅玉璁喜怒参半,喜的是重获自由,怒的却是唐净天不受控制,只得让他办完事立刻来夜韶庄,才好进行后续的计划。
他鼓动唇舌,说服须于鹤将反天霄城的阵地,从钟阜城移至雷阴,如此无论天霄城或七玄盟想调动人马,赶赴劫远坪,始终晚了六个时辰以上的兼程快马,贻误战机,莫甚于此。
须于鹤的根据地在靖波府,钟阜或雷阴县于他,一般的是异地作战,本不想奔波折腾。梅玉璁搬出“集六砦高手于此保护四郎”的理由,恰对了须老儿好占便宜的胃口,这才答应下来,修书邀集盟友来此。
梅玉璁特别将梅韶月所住的大院腾出来,让与须于鹤使用,指派管家心腹一口一个“须长老”,鞍前马后的小心侍奉,捧得须于鹤飘飘欲仙,颇生“此庄我有”的错觉,这几日内认份地签字画押,书信流水价地送出夜韶庄。
梅韶月在渔阳武林撑死也就二三流,莫宪卿、寇慎微未必听过他,夜韶庄亦是初来,须于鹤亲自到庄外迎客,三四月正当梅树结实,枝头青果累累,清风拂林,并不燠热,风中带着酸甜果香,沁人欲醉,十分舒畅。
莫宪卿在鸣珂镇的祖宅,周遭都无这般清幽怡人,遑论建筑精巧,诧异于须老儿竟然持有这般物业,不是说行云堡早烂完了么?几句客套说得生硬,醋意盎然,愁苦的面相混进一溜酸,瞧着是更苦了。
烟山北望的家底,还不如鸣珂帝里,“金算子”寇慎微长年蜗居在寒碜的烟海望石堡,却比莫宪卿看得开,也就多瞧了一眼,冷硬的瘦脸毫无动摇,重领皂袍中怀揣着最后的自尊跨过高槛,大步而入。
烽烟楼除了寇慎微之外,还有“浪人”宇文相日。力保外孙顾非恩在领内地位的寇慎微,与外来的宇文是壁垒分明的两派,在烟海望维持着恐怖平衡,寇慎微之所以来趟这趟浑水,除为银钱迫不得已,也因宇文相日要来,方能成行。
两派首脑双双离开,领内的手下持衡不变,不致生事,老人才能来赚林大爷的份子钱,稍解讨海淡季的拮据。
岂料宇文两日前不见踪影,寇慎微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厮折返烟海望”,想干什么不问可知,亟欲追赶,是须于鹤再三保证宇文给林罗山林大爷借将去了,有活儿交办,绝非潜回烟海望挟制幼主。
寇慎微得林大爷画押的手书和一箱金银,再加上须于鹤担保,才未出城,继续留下代表“烟山北望”。
乌纱高冠的清臞老者瞧着比之前更严峻,对眼前一切漠不关心,躁烈隐隐,或因此故。
化名“玄先生”的胡媚世是三股之中最后一个到的,坐下便老实不客气地拈起点心就口,与前度并无不同。
但此番她非是独个儿来,不计候于门外的车御从人,贴身有六婢随侍,却只得两张面孔,竟是两组三胞胎,约莫十六七岁,模样俊俏,分着六色浅裳,品味十分高雅;人人携剑,却找不出两个形制相同的,有的长剑悬腰,有的负于身后;有分持一对短剑贴肘,也有身披剑袋,似使飞剑,令人瞠目结舌。
这毫无疑问是在炫耀。
三胞胎已是万里无一,她不但找来一双,竟还年纪相仿,脸蛋漂亮不说,个个授予不同艺业,连栽培都煞费苦心……这都没算一胎多胞往往被视为不祥,出生不是被遗弃就是被弄死,女子存活的可能性又远低于男。茫茫人海中要弄到像这样的六名俏婢傍身,就冲着这份任性使钱、投注心血的闲暇余裕,岂不值得夸耀?
须于鹤分瞧着六张瓜子脸蛋,眼都花了,勉强挤出几句:“玄先生这排场……也是厉害得紧了,不愧……不愧是‘落鹜明霞’,家底丰厚。”
胡媚世怡然道:“什么排场?是防着今日要打架,带着丫头们防身而已。我打架不行,长老莫要笑话。”
须于鹤摸不着脑袋,见莫宪卿的脸色有些阴沉,不如前度健谈,本以为是艳羡庄园精巧,面上挂不住,是以谈兴略减;此际再想,心头莫名的“喀登!”一声,隐觉不妙。忽听外头一阵骚乱,喧哗声由院外直至堂前,数十名身着青衫、臂缠麻孝的精壮汉子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分列于青砖铺道两侧,刀剑虽未出鞘,声势也够吓人的了。
夜韶庄的家丁多是不通武艺的寻常百姓,须于鹤也就带了七八名镖师来,适才的喧哗就是守在庄外的镖师们所发,拦不住这批训练有素的精兵,声息渐低,连唬人都嫌勉强。
须于鹤面色丕变,低声吩咐下人:“去请梅相公来。”他本想晚些再让梅玉璁登场,此际意识到这场子镇不住,赶紧着人讨救兵;余光一瞥莫宪卿,后者分明望见,却径自移目,并不搭理,须于鹤满心狐疑:“……是他?”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刀兵陈道,无人可阻,一具簇新的乌木棺材以粗大的麻绳缚于板车,就这么由数名精壮的大汉推进院里,棺上踞坐着一名白袍麻衣人,嘎声吟道:“七曜分行兆万方,星躔定度话休祥,斗牛夜转乾坤象,桂华蟾影入明堂!”头戴竹编麻覆的进贤冠,蓄着唇上两撇、颔下一点的胡风异髭,面色淡金,神情桀骜,似是看谁都不顺眼。
守在堂前的两名镖师乃须于鹤的心腹,是跟着去过浮鼎山庄的,见落鹜庄来的是妙龄美女也还罢了,白袍人连棺材都带进来,无比晦气,眼里还有行云堡和天马镖局没有?仗有长老和三砦头人坐镇撑腰,铿啷两声擎出刀来,放声大喝:“哪来的泼皮?竟敢如此造次——”语声忽止,一动也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怒目张口,模样十分滑稽。
一名头大如斗、笑得眼眯不见的中年矮汉由镖师间转出,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但从庄门到堂前的笔直青砖道上,从不曾见得此人身影,以他造型之奇特,凡是瞥得一眼便绝不会忘。
矮汉的长相不能说是丑,丑不足以形容他,而是怪:头大也就罢了,眼距还特别开,予人“分于头颅两侧”的错觉,兼且目凸嘴阔,蛤蟆若化作人形,约莫就是这样。
话虽如此,这蛤蟆所化并非白丁,而是风雅的读书人,袍履素净,举止从容,令人难生恶感。即使他倏忽现身堂前、随手制住镖师的身手如鬼如魅,也不怎么叫人害怕。
要说有什么特别怪的——除了长相——就是背上负了个用锦缎裹起的盾状物,外形和手里拿的金钱龟壳极似,只是大上许多,压得他如乌龟驼石碑,在丑怪的道路上又奔得更远了。
一振袍襕,矮汉迈开短腿跨过门槛,目光到处,对胡媚世、寇慎微一颔首,未失礼数,才转对莫宪卿躬身道:“家主。”莫宪卿容色稍霁,甚至隐敛着笑意或得色,难以细辨,点了点头:“长老辛苦。”
这句“长老”令须于鹤再无一丝侥幸之心,暗暗叫苦:“连‘帝里十六字’都来了!”赶紧起身延座,陪笑道:“蓍者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知堂外都是鸣珂帝里之人,虽仍不妙,倒也不怕莫宪卿翻脸,莫氏行事还是要面皮的,烂裤裆也不例外,心气顿时宁定了许多。
矮汉含笑回礼:“长老客气。家主召唤,匆忙赶至,不及准备什么礼物,来贺长老新居。”须于鹤连称不敢,安排他坐在莫宪卿左侧。
此人名唤何曰泰,人称“蓍者”,此蓍非尸体的尸,而是卜吉凶的蓍草,可见其卜算之精,径以蓍草喻人。
鸣珂帝里的辅臣管、岳、冯、何四家,与莫氏一般历史悠久,从骧公时代就辅佐主家至今,家格亦高,不同于天霄城“柳叶银镝”是舒龙生祖孙三代才培养起来的辅臣家将,自身便是名门贵族,地位和一般的江湖人绝不相同。
莫宪卿在渔阳的名声不咋地,人们背后议论,总是揶揄居多,取笑他纳寡妇为正室,不顾体面。但鸣珂帝里在七砦中,被认为实力不下于居首的玄圃天霄,这坐二望一的评价自非来自烂裤裆的莫宪卿,而是著名的“帝里十六字”。
“天地人鬼,医卜星相,冯河暴虎,管岳蠡江”十六字便似童谣,在三郡内不惟江湖人,就连市井孩儿亦能随口唱一段,所指非是鸣珂帝里有十六家将云云,而是四个人。
这四人的名号恰能嵌于十六字中,颇易传诵,故称“帝里十六字”。“蓍者”何曰泰对应的是人、卜二字:者为人、蓍为卜,何姓自然是河字的谐音;“曰泰”上下交叠,则形似“暴”字,端的是整整齐齐。
何曰泰才坐下,两名镖师的穴道便自行解开,铿铿两声单刀坠地,十分狼狈,敢情他连寒暄的时间也算进去了。须于鹤面色一沉,以疾厉的眼神示意两人滚蛋,免再丢人现眼,二人仓皇退走,连刀都不及拾。
坐在对面的胡媚世从头到尾都在喝茶吃糕,正眼都没抬过,身后的六名妙龄俏婢倒是频频拿眼来瞧那人模人样的“癞蛤蟆”,并头喁喁,不时传出窃笑声,何曰泰端坐迎视,毫不扭捏回避,一径含笑;与他对上眼的竟有一二人俏脸微红,率先转头,没敢继续相视,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殊不知何曰泰貌虽丑怪,桃花运奇佳,不但娶得帝里第一美人为妻,走到哪里都有女子为他倾心,这点在江湖上亦极有名。艳羡者有之,妒恨者有之,巴望这只蛤蟆招惹桃花身败名裂,被美人娇妻厌弃的多不胜数,然迄今仍未成真。
须于鹤确实有向莫宪卿示意,请他召来倚重的股肱家臣,但心里想的绝非是何曰泰,而是“医鬼”冯虎,原是想请这位冯长老冯兰阁的族兄瞧瞧少主,只是不好挑明。
他到这会儿都不知道莫宪卿想干嘛,好在莫宪卿也不是多有耐性,干咳两声,何曰泰会过意来,正要开口,蓦听一把娇嗓道:“不就是要打架么?划下道儿来,便能打啦!扭扭捏捏的做甚?”却是吃完点心喝完茶的胡媚世。
打架?打什么架?为何……为何要打架?须于鹤一脸懵逼,却见门外的白袍人飞身离棺,衣袂猎猎,宛若雪鹞;明明攫向玄先生的发顶,落地却在四尺外,女郎身后六婢唰唰唰地拔剑,不知何时已散成圈子,明晃晃的长短剑刃齐指来人,双方对合得天衣无缝,无论哪边再进分许,便是要见血的场面。
须于鹤知他身份,看不清这兔起鹘落的一瞬也是自然,但那六名丫头便在娘胎里练剑,迄今也不到二十年,岂能有这般迅捷无伦的身手!回神老须才惊觉背上全是冷汗,深庆未对女郎说过什么难听的言语,否则早已身首异处,死得不明不白。
白袍麻衣人却毫不动摇,仿佛无视周身的狞恶利剑,居高临下,斜乜着男装丽人,语带轻蔑:“你落鹜庄都没株雄苗了,满门裙带,还想与人争盟争霸么?怜清浅!”
第八七折 欲夺帅锦 四方风现
此话一出,堂上除莫宪卿外,人人均露诧色,但略一思索,又觉十分合理。
怜清浅若活到现在,约莫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算上起码四十年《明霞心卷》的修为,以及豪门贵女的养尊处优,瞧着像四十岁上下,其实并不奇怪。
此姝昔年乃“北域四绝色”、“渔阳七美”之首,美人迟暮,风韵犹存,扮作男装更不显老,也符合眼前所见。至于为何要化名,以她际遇之惨,渔阳乱后幸归故里,闭门不出,不想让人联想到与之相关的种种不幸,而以“玄先生”自称,也能说得过去。
以年岁看,怜清浅便与寇慎微相若,也长于在场余人,这都还没提到辈分。听白袍人直呼其名,言辞极不客气,须、寇都是皱起眉头的,莫宪卿摆摆手道:“管相,怜庄主身份不比寻常,莫失了礼数。”
须于鹤闻言微凛:“……果然是他!”
“占天”管中蠡长居“帝里十六字”之首,总领鸣珂镇诸务,是帝里的实质掌权者。管氏世世代代皆为莫氏牧民,故尔莫宪卿以“相”呼之,管中蠡于家中的排位,犹在“形法相地”岳江海、“蓍者”何曰泰、“医鬼”冯虎等余下三人之上。
死在放鹰寨的冯兰阁是冯虎的堂兄,岳云天则是岳江海的亲哥哥,二人尽管身居要津,却非帝里的前沿战力,折于求魔之手那是半点也不冤,可见当时莫宪卿尽管派人驰援,心态上多少是有些敷衍的。
管中蠡言之凿凿,胡媚世也不否认,拍去手上的饼屑,好整以暇道:“须长老喊大家来的那会儿,没一个觉得能成。玄圃天霄兵强马壮,又据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浑无罅隙,舒家丫头这两年四出征伐,声势浩大,谁招惹谁倒楣。
“岂料须长老说动了天痴大和尚,借得劫远坪召开英雄大会,这事眼看着是能成了呀,谁来当头儿,便成了大问题。我庄无意争取,是怕遭池鱼之殃,带几个丫头来壮胆,你鸣珂帝里如此蛮不讲理,一上来便横霸霸地先声夺人,可就别怪我了啊。”
须于鹤猛然省觉。莫宪卿这烂裤裆儿的,竟想截胡!眸光一斜,果然帝里之主转过头去,不与相对,居然默认了女郎之说,连直面的气魄也无,真真笑煞人也。
管中蠡认定了落鹜庄也有争做七砦之首的意思,乜眸冷笑:“你不过是寻个借口下场罢了,还敢说人扭捏?”
胡媚世把手一立,笑道:“且慢,我无下场之意,就是论个公道。敢问长老,要办成这场英雄大会,须花多少银钱?”却是问须于鹤。
不管多少,行云堡都出不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浮鼎山庄有的是钱,秋霜洁又傻,掳获主仆俩,秋家的资产便是囊中物,有什么办不成的?
只是这算盘虽好,如今算是打没了。秋霜洁和绣娘都在阙府,秋拭水的神兵收藏和财宝不知在何处,须于鹤近日频频写信给过往的人脉,其实就是试探一下有无筹措活动资本的可能;钱未落袋,哪来的心思计算花销?
“我给长老算过,若以一顿午宴计,一到两千人间,约莫是四百廿一两。”
胡媚世似不意外,悠然道:“酒水器皿、门禁护卫再加二百两;棚台、桌椅、几凳等租赁即可,不过零头而已,咱们便抓个整数,八百两。不到千两即能办成,堪称实惠,这笔钱我落鹜庄替长老出了,就争这封英雄帖上,‘高堡行云’列于七砦之首,莫便宜了鸣珂帝里。”
须于鹤又惊又喜,却听管中蠡不耐道:“须长老,休中这老虔婆挑拨。我帝里亦出得千两白银,为向天霄城讨要公道,才打的头阵。抬空棺来,正是表明心迹,未入仇敌,不返故里。”袍袖一扬,堂外的帝里猛士齐声呐喊:
“未入仇敌,不返故里!未入仇敌,不返故里!未入仇敌,不返故里!”喊声震天,动人心魄,最可怕的是三声之后,倏忽顿止,余音回荡于梅林间,似有万马腾过。
须于鹤仅于天霄城的马队上看过这般严整纪律,谁能扛起反天霄城的大旗,不言可喻。莫宪卿有兵、有将、有钱粮,想在最后关头捡个现成的盟主做做,不能说是贪小便宜,毕竟届时帝里将出最大的一份力,承受最惨烈的损失,此乃建功立业的代价,毋须赘言。
管中蠡回过精亮的眸子,斜乜须于鹤,冷哼道:“若要争,鸣珂帝里也没怕过谁。落鹜庄也好,行云堡也罢,且来试试。”裹胁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倒是个真小人。
管中蠡在“帝里十六字”中武功居首,腰悬的简平星盘仪既是占星工具,亦是诡谲难测的奇门兵器,但武林中人实际见过的却不多,“当者无幸”之说遂不胫而走。
若七玄盟主在场,应觉此人在家中的定位,与天霄城四大家将之首的墨柳先生有着极其惊人的相似:看似智囊,实为武魁;既管营生,又兼打手,只是一在明、一在暗,能不能为世人所知而已。墨柳先生是锋芒暗藏,管中蠡则毫不避讳,甚至可说是张扬。
莫宪卿是铁了心要抢主导权,才叫来了管中蠡。若想讲理,多半会交由何曰泰上场,场面也不致这般剑拔弩张。
须于鹤毫无杠上“帝里十六字”的底气,还想着下午去趟锭光寺,将少主接来庄里,以免各方势力杀上游云岩抢夺血骷髅,高唐夜平白受到牵连,并没有与帝里死磕的必要。果然何曰泰瞧出他的动摇,乘势开口,温言道:
“长老,今日本非我来,而是冯兄欲来,只因有丧在身,行不得也。以长老与阁老相交莫逆,待此间事了,冯兄必会走这一趟,多多拜上贵堡高堡主。”
被称作“阁老”的冯兰阁曾驻靖波府多年,与须于鹤交情相当不错。冯虎是冯兰阁的堂弟,按宗族排行,本应作艹字头的“萀”,此字生僻,江湖人哪记得住?以讹传讹,不堪其扰,最后索性以“虎”行世。
冯虎性格孤僻,不与人群,以术算入岐黄,别开蹊径,其施针用药之准,咸以为已非人技,故称“医鬼”。冯兰阁是叫不动这位堂弟的,但莫宪卿能,何曰泰是在委婉暗示:这会儿退让了,家主便教冯虎来瞧你家四郎,说不定有治。
须于鹤听得明白,心中天人交战:他有梅玉璁和怜清浅的支持,相当于手握四家之票,梅玉璁可代表双燕连城,其弟子梅少昆亦能代表龙野冲衢;寇慎微还得靠他拉联林罗山大爷,想必也不会同鸣珂帝里站一边。按照这个盘势,若能以投票决胜,行云堡是怎么也不会输的。
莫宪卿多半也想到了一处,才直接把子弟兵给叫来。连理都不讲了,谁人与你投票?须于鹤纵知形势比人强,诚如怜清浅所言,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他低头放手,委实不甘心。
管中蠡见他面色数变,始终不肯服软,耐性耗尽,仰天哈哈一声,无视周遭冷锐的剑尖,遍扫各家首脑,眸中殊无笑意,只有满满的不耐,仿佛多说一句都嫌浪费,偏又不得不说,因此迁怒者众,没一个是无辜的。
“真不服,打一场便服了!到了劫远坪上,还不是凭真本事说话!”
“说得好!”胡媚世“啪”的一声以折扇击掌,色舞眉飞:
“就等管相这句,痛快!由我落鹜庄先来,会会你鸣珂帝里。我庄‘六花剑’是一对三胞胎,手足心意相通,三人浑如一人,便算以一敌二啦。管相是渔阳武林成名人物,既占了以大欺小的便宜,不介意二打一呗?”
众人面面相觑。认真说来,怜清浅比莫宪卿、管中蠡等足足长了一辈,如此不顾体面,硬把六打一说成二打一的脸厚心黑,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但管中蠡满面不屑,自入堂以来从未拿正眼瞧过女子,居然没打算拒绝,嗤笑道:“圣贤有云,唯女子小人难养也!若能叫你闭嘴,十二打一本相都奉陪,就要你落鹜庄一句话。”
胡媚世叹了口气,轻摇螓首,倚老卖老。“‘圣命不修’莫壤歌翩翩君子,高风亮节,怎会出了你这种瞧不起女人的后辈?都克制着点啊,莫打哭了这厮。”末两句却是对丫鬟们说。
管中蠡眉涡一扬:“你————!”不知是被女郎言语所激,抑或恼她提及前贤,明褒暗贬。
而攻击就在这一霎间发动。
六名少女分着淡紫、鸭黄、茶白、粉藕、桃红、缥色(浅绿)的素雅衫子,动如百花绽放,花团锦簇;翻飞的裙裳纱袖间,穿梭如蛇的镗亮刃光却异常凶险,风压迫人,直欲炸裂胸膛,仿佛再吸不进半点空气!
围战是有其极限的,三到四人齐上便差不多到头了,极考验彼此间的默契,若遇捭阖较大的长兵重器,伤敌前怕已先伤了同伙,不如独斗。
即使女子苗条,也不能六人一股脑儿挤上前,包围都得散成圈子,况乎白刃相接?
六花剑看似同时出手,实则是轮战,只是六人默契绝好,进退趋若潮泛,毫无顿点,攻击几乎是从六个方位不同、高低互异处落下,辅以剑刃的长短不同,时间差小到不易察觉,恍若齐至。
相较于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的六名美少女,竹冠麻衣的儒者只用一招,旁人却瞧得清清楚楚——他以一根约莫三尺来长的铜色管筒旋身一扫,不分远近先后地荡开六姝,除持双手剑的桃红衣影,余下五人无不踉跄倒退,战圈顿溃。
那铜管以丝绦垂系于腰带上,与简平星盘仪并置,原本只有一尺来长,径不过寸许,管中蠡信手摘下,挥出时便已暴长为三尺,见那红衫少女持剑挺住,“咦”的一声取她咽喉;肩臂甫动,铜管前端倏忽已至,通体暴增近五尺,天幸少女见机极快,以剑为盾,缩身匿于立刃之后,堪堪避过。
但管中蠡以逸待劳,没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易刺为扫,连人带剑将她横里抡出,听她身后的藕衫少女急唤:“……雄红!”冷蔑道:
“你还管得了别人?”信手挥洒,击得少女们东倒西歪,只余招架之力,至此铜管已长逾六尺,宛若钓竿。
此管名为“玑衡望筒”,本架设于浑仪之上,观测星辰,才有此伸缩自如的设计。帝里精研星象四百余年,领内的浑天仪丝毫不逊平望朝廷的钦天监,管中蠡乃个中好手,故随身携带望筒,兼有剑、棍、长枪之能,在江湖上得了个“占天”的浑名。
出于观测需要,望筒须极为笔直,无论全展、半展或维持缩合的形态,角度不能有一丝误差;为了可伸缩的便携性,筒壁又须极薄,同时具备刚性与韧性,要求极端严格。管中蠡按使用习惯,计算出完美的合金比例、淬火退火的时间等,聘请巧匠照办煮碗,终于铸成此筒。
帝里武学以《无疆帝算》为核心,说穿了就是“计算”二字。管中蠡在一照面间以力破巧,强势冲开六花剑的合围阵形之后,就没再用过什么喊得出名字的招式了,只抢在各人重整体势前一一破坏,甚至都毋须造成实质的损伤,便无一人能欺入周身六尺范围内,可说是以逸待劳,毫不费力。
虽说六婢左支右绌的狼狈不减美貌,反而更令人怜惜,但落鹜庄以六敌一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很难不教人失望。端坐不动的男装丽人面带微笑,掸掸膝腿,不知是虚张声势,抑或另有绝招未使,总之是难以捉摸。
管中蠡虽立于不败之地,却没甚耐性,扬声道:“怜清浅!再不认输,休怪我伤人了!”胡媚世怡然道:“急什么?才热身而已。雄红黏上,洛芳压阵,三菊主攻,使‘折羽形单痴断肠’!”
管中蠡知“雄红”就是红衣大剑那位,也是六姝中唯一着劲装的短袎靴而非绣鞋的,与另两张一模一样的俏脸对比之下,硬是多了几分英气,许是剑眉特别浓的缘故。两位同胞手足都画了时兴的弯柳眉黛,她这一瞧就是天生的眉形,敢情是个好学须眉的男人婆。
怜清浅指挥雄红“黏上”,管中蠡偏不教她如愿,身形倏转,长杆连戟,攻的却是另外一组较为稚嫩的三胞胎,打算以敌为墙,料雄红追不上,只能在后头干巴巴急瞪眼。
岂料红衫少女雄红蜂腰一拧,娇躯随望筒指向而动,挥剑斩击,仿佛于顷刻间一化为三,间不容发地连挡三记,倏忽聚合于望筒之前,无论身法、剑劲均令管中蠡措手不及,难以摆脱,反被缠住;被当作目标的三人组缓过气来,攻击又至!
雄红第一剑是单手抓着剑柄之末,以双手剑之长,再加上臂展,才弥补了鞭长莫及的劣势,膂力之强、判断之果决,远超管中蠡预期,出手稍慢,被红衣少女所挡,始悟“黏上”二字指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御。
原本被他锁定的三胞胎,这时反而占据了主攻的位置,紫、黄、白三色纱衫旋搅如鱼尾,长剑、双剑、子母剑翩联交错,杀机迷眼,约莫便是怜清浅口中的“三菊”——紫菊虽不常见,管中蠡确实看过,知菊花有此三彩,倒是绿菊极为罕有,仅闻其名,未曾见得。
手持两柄短剑的藕衣少女双剑交叉,并不抢攻,只在一旁掠阵,频频开声指挥同伴,应该就是洛芳了。“伊洛传芳”、“雄红”均是牡丹的别名,粉红、艳红亦是牡丹之色,这三胞胎肩宽腿长,发育丰熟,瞧着更近于女人而非少女了,果然较稚气未脱的三朵清菊秾艳,落鹜庄起码在取名上还是用心的。
管中蠡自被攻入战圈,已没法再以长杆型态的玑衡望筒应敌,缩到四尺左右当剑使,整个人在上下回旋交错的剑光之间翻来覆去,进退无一霎顿止,白袍猎猎,宛若游龙。不知情者看了,约莫以为他与四姝合练了这一大套胡旋舞,肯定历经艰苦的锻炼,方能舞成这般。
白袍男子只要稍一停,便是数剑洞穿的下场,靠五感知觉绝对不及反应,遑论拆解趋避。在场全是行家,深知这美不胜收、比舞蹈杂技更攫人眼球的华丽舞阵有多么凶险,只是万料不到转眼间就紧迫如斯,既不及开声阻止,更怕一加干扰,立时就是血溅五步的局面。
管中蠡迄今未失,全在于他个人的内外修为远胜过任一名少女,若无阵法,六人齐上也不是其对手。四花阵虽将他困死,但已是阵形克制的极限;四姝距拿下此局只差一步,这一步却需十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功,没有捷径可走。
更重要的是:这三攻一守的变势走位,暗合九宫八卦、奇门遁甲之数,蕴含了极其高明的术算义理,管中蠡从五岁起就毋须算筹,纯用心算求解,推衍术数已成为本能,是能在手里做其他事、一边进行的反射动作,靠直觉就能预测下一剑从什么方位来,起码迄今都没猜错,若非阵式繁复到还摸不清整体的理路,少女们只怕早已落败。
起初他还会听洛芳下的指令,末了发现洛芳对阵式的理解可能还不如他,不过是囫囵吞枣,按表操课,四花剑的执行更是呆板生硬,完全是不通术算的外行人,根本无法领略数字之美,索性闭目推算,自行走位挪移,果然闪避得越发巧妙,简直像嵌在攻势的缝隙里,严丝合缝,妙到毫颠,好看得不得了,但也腾不出手来破阵。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轮廓就快浮现了……我能看见……)
——这是个六人阵。不是四花、五花,从头到尾就是六花剑阵,未曾变过。
白袍男子得以不断闪过凌厉的攻击,盖因补上压阵的洛芳之位,成为阵形的一部分,阵式不能自伤,故而僵持不下。但,还有一个阵位始终未动,即使少女和洛芳一样不通术算,不应该、也不可能不动,难道她是在算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管中蠡背脊骤寒,鬼使神差似的往后猛然一折,一柄飞剑贴面削过,锐风吹毛扬起,几乎划破油皮!
运行一滞,五柄长短各异的利剑眼看就要将白袍男子穿刺叉起,管中蠡再无保留,一声暴喝,望筒荡开,《四方风神剑》的至极剑威到处,雄红、三菊等猛遭震退,溃不成军!
这套号称“陷阵无双”、来人越多杀伤力越强的团战神技,实难控制威力,管中蠡若有得选,绝不会以玑衡望筒施展;能逼他使出此剑,某种程度上来说六花剑已不算失败。
这一荡的威力所及,连压阵的洛芳都被劲风扫退,背门重重撞上了柱子;胡媚世凌空倒纵,宛若逆回的扑击猫鹰,玉腿连勾带转,引得身下的酸枝僧帽椅陀螺般滴溜溜急转,身坠时已抢先挪到了小巧的薄薄扁臀底,稳稳接住女郎,连炫技都极为曼妙动人。
莫宪卿则无如此花巧,足下用劲,连人带椅平平滑开近两丈,直接退到柱子后方,怎么打都碰不到他的衣角;何曰泰果断放弃了座椅,一拍扶手飞越椅背,轻轻巧巧落在主君椅畔,是随时能背转身,以背上那大龟壳似的锦绣包袱为主居挡招之姿。
这该是他的本能反应,那双眼距过宽的暴凸铜铃眼始终盯着场内,屈起的左手食指频频颤动,似是飞快点着什么,阔嘴中喃喃有词。
须于鹤练了大半辈子的外门功夫,年老气血衰竭,根本不及反应,是寇慎微拉着他飞身疾退,直退到了往后进的垂帘之前,蓦听“喀喇!”一响,主位连同后头的屏风摆设被风神剑的劲风扫倒,慢得半步便是他了。
“多……多谢寇先生!”老须嘴里发苦,惊出一背汗浃,高大的寇慎微却没答腔,兀自搀着须于鹤一臂,冷锐的眸光却直勾勾盯着战团,须臾未离,神色凝重。
《四方风神剑》一出,堂外帝里众人忍不住大声鼓噪,忘情叫好。昔年莫壤歌以此剑威震渔阳,余烈赫赫,乃诸人心中的剑圣,莫氏如今并无出色的剑手,万幸管相继承了神剑!此番被点来劫远坪的,无不是门中最进取、最渴望打破现状的那批青壮,见风神剑再现神威,自然抑不住心中激动。
管中蠡心中烦躁,这门剑法对付天痴还差不多,打几个小丫鬟算什么?还来不及叫他们闭嘴,第二枚飞剑又至。
——而他仍看不见发剑之人。
其实只要转过目光必能瞥见,但这剑来的时机、方位,甚至即将被他以望筒挡下这点,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让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应对,无暇旁顾……管中蠡甚至都能预见这一格之后,被扫倒的雄红等四姝缓过气来,一挣而起,复又围上,阵式再度转动,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绝对是精密计算后的结果。
她和他一样,在算怎么破阵,才能揪出躲在机关缝里的老鼠!
他忽有种强烈的感觉:投掷飞剑的,极可能是六花剑中唯一理解算式,甚至已能利用他的理解和不理解,跟他同样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人,因此白袍男子几乎注定躲不开下一柄,只能拼谁算得快。
管中蠡烦躁到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但又隐隐觉得痛快极了。他一点都不喜欢恃强凌弱,不喜欢已知的结果,不喜欢笨蛋,不喜欢女人这种一旦长得漂亮,就一定会带来麻烦的生物。女人还笨就更恐怖了。
当然笨男人也不遑多让。说的就是你,狗蛋。
有件事怜清浅错得离谱,他并未瞧不起女子,只是觉得烦。就像他永远无法理解莫宪卿为何放着一百个有益帝里的选项不挑,偏偏要去娶个拖油瓶的南陵女子,还要费事把拖油瓶送走,冒着妇人离心的风险……若然如此,你为她干的一切,不就他妈白干了么?白干懂不?不是白嫖,是白白浪费了的白干!
就让她当侧室不行么?金屋藏娇不行么?我肏你妈不行么?
对,你也知道有些事不行。那为啥这事又行了呢?你说啊!
人,怎能做出这猪一般的决定?你他妈又不是猪!
身为一起长大、一起闯祸挨揍的童年玩伴,他知道莫宪卿有多不想,也多不适合坐这个位子,就像写错了的数儿又涂改不得,只能彼此将就。
因此管中蠡无法拒绝莫宪卿人生中头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的,说得上“上进”二字的要求。鸣珂帝里须得拿下帅旗,成为反天霄城阵营的魁首。
谁挡在前头他就摧毁谁,哪怕是不应欺之的黄毛丫头也绝不手软。
在这场毫不公平——自是对少女们来说——的不义之战中,管中蠡初次感受到势均力敌、备受威胁的兴奋悚栗。这,才是有一败价值的对手!
白袍男子毫不犹豫地施展《四方风神剑》,剑风旋搅之下,连压阵的藕衫少女洛芳都无法再旁观,不得不投入围战,以免阵势瞬间就被摧毁。
在看似管中蠡单方面压制的战局,倏忽而来的六寸小剑总能及时逆转,每一掷都能瓦解四方风神剑的绝对优势,连堂外众人都能看得出管相越避越险,助阵采声越发沉落,终至死寂。
(……算出来了!)
心念电转间,管中蠡望筒连点,使的却非《四方风神剑》,一剑荡开那是以力服人,哪还有半分解题的快感?精巧的结构开展呢?层层解离的事象梳理呢?智性的美感又在哪里?
他像剥开层叠的菊瓣也似,一剑接一剑地点倒少女,劲至人止,甚至不用封住穴道,而是一霎间的气血翻涌便足以让她们丧失行动力。紫、黄、白、粉、红次第倒地,终于露出那身穿淡绿衫子、身背剑袋的少女,乍看与雄红、洛芳一模倒出的瓜子脸蛋,不知怎的却予人更精巧细致的感觉,可能是比姊妹更清瘦,抑或是面无表情之故。
管中蠡才意识到自己见过她,腹诽三姊妹画眉否;起心动念之际,绿衫少女已双手连扬,于剑袋飘扬间银光窜闪,管中蠡磕飞一柄、避过一柄,抢至少女身前,瞥见她眉目未动,顿生不祥,已不及回身,万分懊恼:
“她的飞剑……会转弯!”
铿的一声清响,背门狞风猛被撞开,六寸小剑与数枚铁算珠齐齐落地。以算珠为暗器,出手的自是“金算子”寇慎微。
但这绝不是唯一一柄会绕弯的飞剑。管中蠡终于明白,绿衫少女并不仅仅是阵式算题的一部分,她本身就是另一道题,六花剑阵瓦解的瞬间便已开启另一个新战场,这回他连题目都没能看清。
满天旋舞的飞剑如燕回翔,有的绕柱而回,也有两两对撞之后,掉头射返的,但最终的目标,无一例外地对准了管中蠡。
不同于眼中仅有绿衫少女的白袍男子,众人早见得剑出如附灵,却被那活物般或曲或直、急旋乱舞的小剑轨迹引得一怔,待齐转射回时,已什么都来不及做了。唯一赶上的,就只有寇慎微那快得不可思议的铁算珠。
管中蠡抓住腰间的简平星盘仪,但左手非其惯用,若不能尽收小剑,终究是个死;犹豫之间,一人横里将他撞开,身臂疾转,把九柄飞剑悉数收入手中龟壳,正是何曰泰。
“你解开了?”管中蠡连个“谢”字都没说,劈头就问,只关心同僚是不是比自己早一步解开了六花剑阵这道繁复奥妙的算题。唯有此事万万不能忍。
“不只一解。”蛤蟆般的儒服男子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不只一……你这不也没能解出么?说什么屁话!)
管中蠡会过意来,满面不屑,冷蔑哼道:“那是仗兵器之利了,算他妈什么好汉?”居然爆了粗口。
何曰泰苦笑:“喂喂,我们是一边的啊。”从龟壳中取出飞剑,对绿衫少女解释:“此物名为‘小万宝彀’,取‘万宝入我彀中’之意,乃天下暗器克星,配合帝里绝学《无遗谋手》,姑娘的飞剑先天居于劣势,非是功夫不到。”
“掺了玄铁磁石的脏东西,得意个屁。”管中蠡还没完。
“不是玄铁,也没有磁石。”蛤蟆脸男子温和地纠正他。
绿衫少女面无表情,伸手欲取,何曰泰略一收,正色道:“这阵是帝里赢了,姑娘以为否?”看似对少女说,眸光却瞧向胡媚世。
胡媚世本不以为六婢小小年纪,能打败帝里十六字之首;达成怜姑娘交付的任务,把水越搅越浑也就是了,不以为意,远眺寇慎微,怡然道:“寇先生也不支持须长老,改投帝里了么?”
高冠老者眉目不动,沉声道:“盟中较技,不应伤及人命,老夫思量,仅此而已,怜庄主海涵。”他虽连发数枚铁铸算盘珠,才撞落一柄飞剑,但考虑到醒醉丫头的飞剑轨迹难以预测,堪称奇技,数子换一,已属不易。胡媚世暗暗纳罕,不敢小看这名努力掩饰贫穷的乡下老人。
况且,寇慎微发射暗器的手法,女郎没瞧出半点端倪,是听见飞剑落地之声,和算珠一路滚到脚边,才想到是他,此节亦极不寻常。
“须长老对不住,我庄技不如人,没法儿为长老出一口气。”她吐了吐舌头,轻舒懒腰,招手召回侍婢,又对坐在柱子后头的莫宪卿圈口道:“恭喜家主,劫远坪会后,这‘渔阳七砦第一’的名头,看来要归你家啦。”
“……谁说的?”门边一人哼道。
众人齐齐回头,赫见一名锦衣少年背倚镂花门扇,一脚踩在门槛上,鞋尖缀着的珍珠金锁片儿十分华贵,瞧着像是哪家迷路的纨裤少爷,白净斯文的面庞也像;若非口气不善,颇有些恶霸将要揍人的风雨欲来之感,谁都不会怀疑是出身名门大户的贵公子。
这也让他叠掌拄着的厚重石剑,瞧着更加突兀。他是如何拖得这般重物,穿过夹道的几十条大汉,连帝里诸人都说不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云罩顶,全像见了鬼似。
管中蠡正有满腹的不豫无处发泄,斜眼一睨须于鹤:“长老,这是你家的后辈人?”但须于鹤的懵逼脸已回答了他。
鸣珂帝里的首席陪臣、一邑相宰扫视当场,确定无人识得这名不速之客,敢如此造作,背后定有偌大靠山,但他管中蠡就专治有靠山的,冷笑不绝,哼道:“你是哪家少年,如此狂言无行,不怕辱没了尊长?”
锦衣少年扛剑上肩,没好气的瞥他一眼。“世叔一不在,你们便开始争作头儿了?这点微末功夫,学人做什么盟主?一边去!”大步入堂,扯开嗓门喊道:“世叔,世叔!小侄来啦。”一路喳呼着前进,行止张狂,旁若无人,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便是存心挑衅。
“……给我站住!”管中蠡忍无可忍,袍袖鼓风,居然没忍住提运内力,伸手径往少年的肩头按落!
第八八折 子来花信 坐忘此间
少年回身的瞬间,寇慎微、莫宪卿竟瞥见他在笑。
——不好!
管中蠡的手掌还差寸许没按着,石剑已拦腰扫至,肉眼可见的沉重在少年使来宛若鸿毛,不比拎根竹筷费劲。变生肘腋,无人堪救,管中蠡不及收手,硬生生一挪,但锦衣少年这一切极其毒辣,能将重物拿捏在如此刁钻的角度,不只劲力难以想像,更要命的是根本避不开。
白袍男子这一挪已是平生身法造诣之巅,也不过就是从“齐腰中绝”变成“断肋入腑”而已,左右是个死;管中蠡连一丝犹豫也无,夹肘合掌,握着玑衡望筒受了这一击,混有秘银、玄铁、珊瑚金的奇门兵器应声凹折,石剑之势却仅微滞,风压依旧骇人!
(完……完了,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如泥鳅钻入,硬生生将他挤开,以背门接下石剑轰击;如许巨力扎扎实实剁在织锦面上,却只发出软绵绵的“笃!”一声,旋即连打击声都像被吸收殆尽般,化消于无形,遑论剑劲,正是何曰泰背上驮的那只怪异包袱!
但力量从来就不会凭空消失,此乃天地至理,无有例外。
攻守骤停的霎那间,织锦包袱突然迸裂粉碎,露出其下的斑斓棱格,隆起的骨甲曲线润泽,又不失岁月积累而成的崚峭峥嵘,做为主调的通体墨绿深黝如翡翠,其上却遍布云母也似的斑纹,居然真是个巨大的龟壳。
急遽消减的石剑横扫之力,已不足以将何曰泰连人带甲打飞,蛤蟆般的矮汉顺势奔出几步,竟带得少年身形一歪,石剑几欲脱手,让他忍不住“咦”的一声,挑眉异道:“好家伙!这什么乌龟壳——”
语声未落,一道电闪蛇窜般的金色异芒喀喇喇地一勾一甩,如鞭似索,迤逦游至,缠住石剑后收卷,螺旋劲力挟着刺耳的机簧绞扭声急速而回,“铿”的一声巨响,把石剑绞回管中蠡脚边,重重倒落。只见他手里的最后一缕金芒颤动聚合,恢复成蓝底金嵌的简平星盘仪,至于是如何变化形状的,则因速度委实太快,连锦衣少年都没看清。
尘烟消散,管中蠡右手宽大的袍袖垂在身侧,落在另一侧脚边的玑衡望筒折成惨烈的“入”字形,毁得彻底,可见少年一抡之威。另一厢何曰泰解下龟壳,并不检视有无伤损,而是揪着皮革背带挡在身前,摆出防御姿态,突然“呕”的一声嘴角溢红,看来纵有号称克尽天下兵器暗器的“万宝彀”,这一剑仍是伤着了他。
少年自履故土,还未在鏖战中丢失兵器,怒极反笑,斜乜二人。
“本想教训教训便罢,自讨死耳,怨我不得!”珍珠缎鞋一踏,铺红毡底的青石砖应声迸碎,仿佛不比蛋壳儿稍厚。他虽恼管中蠡勾走了石剑,追根究底,还是那只大龟壳儿搞的鬼,先诛首恶,还不打人,照定龟甲一掌轰出!
何曰泰举甲硬格,掌劲透体,口中鲜血狂喷,抓住宝彀的十指指甲一起爆开,亏得矮汉坚毅过人,临敌经验又丰富,死不松手,否则早被脱手的龟甲撞塌胸膛,死得无比凄惨!
“……老蛤蟆!”
管中蠡眦目欲裂,不顾右臂已伤,难以举起,飞步抢至何曰泰身后,左掌抵他背心,尽提功力助他却敌!岂料被少年平平推动,倒退宛若滑冰,“帝里十六字”中内功最强的两人,在少年的掌下连桩都拿不住。
管中蠡想起传闻中的七玄魔头耿照,也是名少年,莫非……今日竟在此遇上?怎会……世间岂有这般骇人听闻的修为!他才多大年纪啊!
白袍男子深悔嘲笑过李寒阳、邵咸尊“不过尔尔”,这两位还不曾被推得满堂跑马顿止不住,今日之事若传入江湖,还有何面目示人?
他更后悔不假思索,以输功入体之法为何曰泰助拳。
此法若不能一击退敌,将使何曰泰的经脉沦为战场,形同遭受两股巨力反复碾压,说的就是眼下这般惨状。然而松手撤劲则又更惨,敌势骤失抵挡,顿如摧枯拉朽般涌入,能将何曰泰的五脏六腑压成肉泥,神仙难救。
若换了是老蛤蟆来救他,决计不犯这等愚蠢的失误。
眼看两人将被推出高槛,退势忽止,管中蠡顿觉两只手掌抵住他背心,浑厚的内力汩汩而至,居然也使输功入体来救,让他一句“干你妈”硬生生堵在嗓子眼,要不是内外两股劲压得白袍男子开不了口,早已骂完了狗蛋的祖宗十八代。
很少有人知道,纯论修为,莫宪卿是妥妥的鸣珂帝里当代第一,是其后几名联手也未必能高过他的那种第一,何止没有水分?简直全是盐分。这才是他能稳坐家主之位的真正原因。
这般内功是帝里教不出来的,是狗蛋年轻时另有奇遇,而运气本身就是一种才能。无论在治理方面再怎么平庸,光凭这点,就没有人能说莫宪卿不适任。
帝里之主的内劲中正绵和,却仿佛用之不竭,入体甚至不觉难受,对峙片刻,管中蠡只觉浑身如浸温水,暖洋洋地十分舒泰。这股内息有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感,仿佛比他的功体更细更致密,就这么穿透了内功防壁,渗入何曰泰体内,一般的熨过老蛤蟆受创的功体,与少年掌上所传挥戈对击……
不对。不是对击,是交融。干你妈的!怎能是交融?交你妈的融!给老子轰死他啊!
管中蠡气得都要中风了,他真没想过自己不是被敌人打死,而是活活给家主气死的。显然锦衣少年与他同感惊讶,以为遇上了什么化劲邪功,倍力加催,两道潮浪在四人间不住交叠激荡,最终裂岸惊涛俱都消弭于无形,交融成一片风平浪静的月下汪洋,潮汐有时,进退有序,无比安祥。
白袍男子害怕极了。要是家主最终与对手相视而笑,还携手合奏一曲《高山流水》之类,管中蠡怕自己会失手打死他。
还好这可怕的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莫宪卿与少年齐齐撤掌,内力拼搏其实极之凶险,除非有压倒性的优势,否则连撤手都有可能受重伤。然而,这两股内力的交互作用委实过于调和,以致何曰泰盘膝坐地、双手虚抱,运功调息内视之际,连十指爆甲的创口都不再流血;此等惊人的自愈效果,管中蠡闻所未闻,见老蛤蟆的脸色比想像中要好上得多,默默在一旁护法,同时留心家主与少年处。
两人收功吐息,不及跃开——或跃前——几乎是同时戟指,双双失声:
“……你是老仙传人?”
“……你是仙师弟子?”
“你哪儿学的《远飏神功》?”
“你哪儿学的《坐忘神功》?”
“苍城山。”锦衣少年上下打量他,满面狐疑,皱眉道:“你呢?”
莫宪卿欲言又止,气势为之一馁,面对少年极其伤人的掂量扫视,浑身都不自在,仿佛缩小了半圈,嚅嗫道:“我……我不能说。”见少年一脸的恍然和鄙夷,就差没吐出“骗子”二字,软弱辩驳:
“我发过誓的。真……真不能说。”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依约来夜韶庄与“世叔”会合的唐净天。
他其实早已抵达,那会儿庄门还未开,唐净天跃上墙头,里外踅了几匝,始终不见世叔踪影,倒是在梅一仑房内翻出这套簇新的袍服靴鞋,两人身形相若,换上后揽镜自照,得意洋洋,在榻上小憩到刚刚,恰赶上了前堂六打一的大场面。
自有白如霜和军荼利之后,他心就向着女子多些,见六花剑全是标致的姑娘,那白袍披麻的嘴脸又特别讨人厌,心里自已定了忠奸,出手不过是小惩大戒,向歹人略施教训罢了。
但帝里的万宝彀和简平星盘仪,俱是奇门器械里的重宝,管、何二人下了大半辈子苦功,尽管非是唐净天的对手,仓促应战间仍缴了他的兵器,引动少年杀机。若非莫宪卿误打误撞使出《坐忘神功》与之比拼内力,今日夜韶庄恐成帝里群英的埋骨之地。
唐净天没听过捞什子《坐忘神功》,但适才内劲的同质交融之感,却是半点也骗不了人,而这样的“系出同源”之感,西来至今竟已是第二回遇上,他忍不住问莫宪卿:
“你认识一个叫方骸血的么?有没听过一门武功,管叫《随风化境》?”
反天霄城阵营这厢不比他们的对头,不仅情报未曾互通有无,连带头的须于鹤自己都不甚了了。反正啥事都是天霄城,最坏就是七玄盟,事实什么的全不重要,扎个草人推给它就完。
莫宪卿摇了摇头,唐净天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皱眉道:“万一遇上了,你小心点。他的内功跟……一样,只是比较邪门,一弄不好要吃大亏。”本想说“跟我们一样”,只是这个“一样”又不真是一样,况且素昧平生的,哪来的我们?想想那方骸血若能真能盗人功体,委实太过恶心,还是提点他一下,莫教那坏东西如愿。
莫宪卿再怎么满心狐疑,也能听出少年不是歹意,讷讷拱手:“多……多谢提醒。少……少侠来自苍城山?”他不是心思机敏、口舌快利的那种型款,万幸还记得把“少年”改成“少侠”,不致坏了这莫名其妙平和下来的微妙气氛。
门外一人笑道:“这位唐净天唐少侠不惟是霓电老仙的高足、获老仙破格准许渡入红尘的‘青羽誓者’,更是浮鼎山庄当世唯一的嫡系继承人。当日在游云岩下力敌天痴上人、七玄盟主以及天霄城的墨柳那厮,几乎擒下阴谋家的,也是我这位艺高人胆大的好世侄!”
唐净天眉心微蹙,叫道:“世叔!怎地现在才来?我差点杀人了。”
来人一身青衫白褙皂云履,金冠束发,背负长剑,剑末悬的玉坠黄流苏迎风飘飘,端的是道骨仙姿,仪表不凡,正是被认为已亡于七玄妖人之手的东燕峰掌门,“血火灵燔”梅玉璁。
莫宪卿、管中蠡都是见过他的,难掩惊诧;须于鹤总算盼到救星,赶紧倒履相迎。梅玉璁命人收拾打烂的家生,引众人至后进花厅,茶点早已备便,另于前院廊间摆下桌椅酒水,招待帝里猛士、落鹜庄仆从车夫等吃喝,俱都欢喜。
六花剑不离主人,相从入得花厅,亦给她们安排了绣墩坐下歇腿,环绕在胡媚世周围,思虑十分细腻。
鸣珂帝里今日发难,连须于鹤都给杀了个措手不及,自不是他能准备。临时着人张罗至此,谁才是此庄主人,不言可喻。
梅玉璁简单说了自己被假七玄盟追杀、在浮鼎山庄诈死之事,说侥幸余生后,便藏匿于此间,等待机会,天幸有须长老挺身而出,约七砦首脑于此间义聚云云。
须于鹤辛苦忙活了半天,差点给帝里整碗端去,梅玉璁好歹还提了他一嘴,但无助于止损,可说是经前堂、花厅这两层筛子一筛,行云堡的中兴伟业算是随水流去了,反天霄阵营的帅锦再与他须于鹤无甚瓜葛,彻底被边缘化也是意料中事。
梅玉璁口齿便给,三言两语便内情说得分明:劫掠渔阳的祸首,乃是名为“死海血骷髅”的女魔头,唐净天提及的方骸血正是她麾下的首席战将,其据地无际血涯被攻破后两人出逃,如今暂且押于锭光寺中,交由天痴上人看管。
众人面面相觑。这么一来,岂非弄错了目标?天霄城居然是无辜的……真相一经揭露,现场反而陷入了沉默。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推动江湖运作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武林公义,一者恩怨,一者名利。天霄城之所以成为目标,能吸引六砦团结在反玄圃天霄的旗帜下,除了“七砦之首”、“家格第一”的怀璧之罪,说穿了还是利益。
天霄城在卅年前的妖刀乱中几无伤损,钱粮积攒了三十年,富得流油。而今连浮鼎山庄秋氏的遗孤秋霜洁主仆都在其掌握之中,能剐出的油水难以想像,这才是今日众人坐在这里争帅旗的最大原因。
但浮鼎山庄突然跳出个武功超卓的嫡子来,便从母姓,也决计不能把家产拱手让人,这一条也就不用再想。
死海血骷髅纵使劫掠了通宝钱庄这样的肥羊,根据地也给人抄了,好处自然归了攻破无际血涯的一方;都沦落到被押在寺里吃斋悔过,难不成身上还有什么连城重宝?
形势演变自此,劫远坪大会的采头只剩下“领导七砦”的虚名,甚至动摇不了玄圃天霄的家格第一,莫宪卿或对七砦盟主的名头兴致不减,但像管中蠡这种实际管着钱粮进出的,多半已意兴阑珊,甭想让他拿出千两白银请吃饭。
白袍麻衣的胡髭男子剑眉一轩,犀利的眸光直勾勾望着梅玉璁。“敢问掌门,无际血涯是何人所破?”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其实以管相精于计算,腹中早已有答案。
死海血骷髅有着接连扫平渔阳二流中下、三流顶峰门派的实力,比之七砦,好歹也是玄圃天霄、鸣珂帝里的水准,本地没有其他相同量级的门派能发动灭去同级势力的总攻,却不泄漏半点风声的。
“是七玄盟。”梅玉璁微笑道。
果然。管中蠡连意兴阑珊都懒得掩饰了,冯、岳二位长老的仇还是得报,争取在劫远坪大会上剐了血骷髅便是,至于谁来出钱,七砦还得论一论。虽然对狗蛋不太好意思,他的发愤图强梦就到这儿了,帝里另有使钱处,毋须于此强出头。
严格来说,血骷髅尚未侵害七砦,冒了七玄之名却是板上钉钉,交出此獠平息七玄盟的怒气,让他们就此退出渔阳,恐怕是平息此风波最好的处理方式。
“……今日延请诸位至此,正为商议此事。”梅玉璁却不见一丝气馁阑珊,神色从容,悠然续道:“唐世侄以浮鼎山庄秋氏嫡长的身份,代表受血骷髅侵害之诸门派,而我七砦居渔阳武林之巅,不可置身事外,故齐聚在夜韶庄,共同商议。”
这意思不难理解:梅玉璁自己代表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传说已逝世多年,与亡妻同葬一窟,所余独苗,正是梅玉璁的徒弟兼外甥梅少昆。且不说梅少昆下落不明,便是人在此间,料想师父兼舅舅的梅掌门要代少年发声,料想梅少昆也不敢有意见。
但即使将标准放宽到这般便宜行事的地步,七砦始终缺了天霄城一家。到刚才都还在喊打喊杀、争夺讨伐之帅印的仇敌,能派人来?却听梅玉璁怡然笑道:“在下之所以晚到,便是去接了这一位前来。请出来罢。”扬声对花厅一侧叫道,引得诸人一起转头。
帘幔掀起,转出一名腰如约素的苗条女冠,莲巾束发,手持拂尘;同样是背负长剑,裹剑的剑衣是洁白的雪绫,缠以与道袍同色的玄绦,垂落大蓬的黄白两色流苏,约莫是女郎全身上下仅有的点缀。
女郎似乎不习惯面对人,如小鹿般既清纯又明媚的大眼睛垂落,视线明显在避人,莲步细碎,逃命般来到梅玉璁身畔,分明有张瞧着娇小玲珑、十分惹怜的瓜子脸蛋儿,身量却不矮,只比丰神俊朗的东燕峰掌门低了小半个头;尽管风尘仆仆,约莫洗了把脸就出来,难掩其清秀美貌,那股子剔透感难绘难描,“小家碧玉”四字通常不能算是称赞,但用在女郎身上仿佛再合适不过,且妥妥是夸奖,无半分揶揄奚落。
得益于难以言喻的少女感,她的年纪一时间很难判断,说十几二十亦无不可,眼角眉梢又透露些许岁月痕迹。管中蠡认为她应不超过三十,是稚气未脱,又过于怕生,才予人冻龄之感。
“容我向各位介绍,”梅玉璁似也觉两人站在一起十分般配,容光焕发,怡然道:“这位苦蘗师太,乃天霄城先城主焕景兄的亲妹,是我从小看大,人品是决计信得过的。当年她行走江湖时,用的是闺名‘子衿’,在座兴许有人听过。”
管中蠡与何曰泰交换眼色,见老蛤蟆亦是难掩诧异,显与他想到了一处,脱口道:“莫非是‘二十四番花雨剑’舒子衿?荡平白骨岭、为十三节女报仇雪恨的舒子衿?你是天霄城的人?”
梅玉璁笑顾女郎道:“你瞧,我早说了有人会记得。”语气甚是宠溺。
女郎虽执拂尘,其实双手都在底下拧衣角,螓首低低,雪靥涨红,那股子近乎幼女的手足无措,全然想像不出十几年前她是如何孤剑杀上白骨岭,令掳劫邻近村镇十三名女子的恶徒伏法,昭雪诸女沉冤的。
“舒”在北域是大姓,也就玄圃天霄一支人丁单薄,余处绝不算罕见。舒子衿短暂闯荡江湖后便即返家,自此未出过回雪峰,“二十四番花雨剑”之名虽在北方轰传过一阵子,甚至有好事之徒拿去比断肠湖的“红颜冷剑”,奈何芳踪杳然,渐为江湖所遗忘,没人想过她竟出身天霄城。
“二十四番花雨剑”舒子衿行侠仗义,留下不少事迹,却未改变眼前天霄城与六砦敌对的现实。女郎是舒焕景之妹,那是舒意浓的姑姑了,没听说这位姑姑于城务有什么插手干涉的记录,遑论建树。大伙甚至都不晓得有这个人,她如何能代表天霄城,又为何要于此际现身代表?
梅玉璁看着本想留待她自己说,然而嚅嗫半天,始终未曾出声,管中蠡没忍住“啧”的一弹舌,她索性连小嘴儿都不动了,一径盯着沾满泥尘的云履尖儿,裸出衣领的小半截粉颈被乌溜青丝映得加倍精神,这点也少女得不得了。
东燕峰掌门将她的羞涩美态全瞧在眼里,踌躇满志,轻咳两声。
“子衿妹子隐居回雪峰多年,潜心修道,不问俗事。此番少城主随阙入松下山后,她定时寄往阙府和酒叶山庄的鸽信,却未收到回音,一反少城主过去的习惯。她姑侄感情深厚,相互扶持,少城主不管到哪儿都会写信报平安,此事绝不寻常。
“子衿妹子遣人来钟阜探望,不想连人都没回,实在放心不下,索性自己走一趟,恰巧半途遇上了我,遂前来夜韶庄与诸位聚首,大伙儿一起参详。”他直呼女郎“子衿妹子”,不知是替她担保呢,还是暗示交情不一般,明明开头还叫“苦蘗师太”,这个改口听得人十分突兀,坐立难安。
但舒氏女子代代于回雪峰孤老、不许嫁娶,嫁则必克其夫的传说,不惟七砦内流传甚广,连渔阳武林也知之者众,只是信与不信而已。梅掌门若对“师太”有什么想法,显然也是站不信的那一派。
之前阙入松没少被反天霄城阵营拉拢过,须于鹤狠狠碰了钉子,不明白这“没收到鸽信”是几个意思。梅玉璁续道:“我料少城主遭阙入松挟持,妹子若贸然前去,难免自投罗网,如此天霄城无人主持大局,恐遂贼人心意。”
好嘛,歹角换人做,今日到阙家。
这会儿舒意浓成苦主了,有你这么变来变去、随心所欲的么?
连莫宪卿这种思路难称机敏的人,都差点没忍住哂然。阙入松要有卖主自立的心思,早把舒意浓交出来了,大伙儿还用得着在这儿扯皮?简直荒谬绝伦。
这般东拉西扯扎稻草人,满满的老须既视感,连老成的寇慎微都大感不耐。胡媚世存了看戏的心思,可能是全场唯一一个兴致盎然的头人,直到梅玉璁点燃了第一枚埋好的地雷火炮。
“……若非血骷髅就是姚雨霏,事情也不致走到这一步。少城主怕是被母亲扣在手里,不得自由;至于阙二爷是遭人裹胁,还是同流合污,我实无头绪。”
“姚……你说什么!”管中蠡愕然抬头,神色却于一霎间便宁定下来,思绪顿如齿轮咬合复位,运转如飞。
——所以反天霄城阵营不会散。
死海或已败亡,然而首恶未诛。
玄圃天霄仍是祭品,只因主母是背后筹划一切的阴谋家,乃万恶之根源,有这个就够了。姚雨霏如何诈死、为何诈死,根本不重要,眼前就有一位现成的死而复生之人,哪有什么问题?
但在场最最错愕的,居然是舒子衿,倒是管中蠡始料未及。梅玉璁难道没先同她说么?如此至关重要之事,却留待众人面前说,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女郎瞠大美眸,双手掩口的模样也充满少女气息,半晌才微微摇头,颤声道:“梅、梅大哥!你……你说什么?不可能……不会的,我嫂嫂已经……是我亲手入的殓,这怎么可能?肯定是你弄错啦!不可能——”泪水一霎间盈满眼眶,柳眉垂落,合掌颤睫,当真是我见犹怜,感染力极强。
六花剑中的秋英、黄华、寿客三姊妹年方十六,虽与她素昧平生,也被其悲伤凄惶所染,回神才发现泪水滑落面颊。牡丹组的三胞胎较三菊年长两岁,那领头的藕衫少女洛芳偶尔瞥见,又气又好笑,低声道:“别哭啦,成什么样儿?”秋英等慌忙拭泪。
梅玉璁任舒子衿拉着衣袖,温言抚慰:“妹子,此事千真万确,并非你梅大哥随口编派。姚雨霏与那方骸血目前正押在锭光寺里,待我妥善安排,近日必带你去见。你嫂嫂与兄嫂向来有隙,剿灭摇花门像不像她的作派,妹子冰雪聪明,一想便知。”欲抚女郎背门,却被舒子衿挣开。
她登登登连退几步,盈满泪水的美眸大大瞠开,眸焦发散,小手抱头,不住轻颤,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人……不可能的……”全无而立之年的沉着与虑断,轻易便陷入混乱中。
管、何对望一眼,开始怀疑起这个“二十四番花雨剑”是不是真货,只想不通梅玉璁费心整这一出,所为何来。蓦听一人拍案冷笑:“哪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世叔又何须骗你!”长身而起,竟是唐净天。
梅玉璁介绍这名道姑的时间、排场,无不远超过他,刻意放在后头才提,分明是压轴之用,少年早已满心不忿。什么“二十四番花雨剑”,忒好听的名头,为何给这女人用!她凭什么?长得漂亮了不起吗!
盯着两人在主位前叨叨絮絮说个没完,少年的目光本已十足险恶,难区别是对“世叔”或女郎更不满些。但瞎子都能瞧出梅玉璁十分着紧这水嫩嫩的小阿姨,打一个能伤两个,实在太划算。
唐净天当然是故意挑事,若于他起身之际,梅玉璁稍露惧色,又或说几句讨好的软话,没准儿少年便坐回去了。偏生文士捋须微笑,好整以暇,仿佛吃定他不敢动手,就算唐净天本只有六七成火,这会儿已是冲天燃起,石剑一指,喝道:
“哭!有甚好哭?我妹妹尚且押在你们天霄城手里,轮得到你哭?今日未见她人,休想走出庄去!”到后头差不多是语无伦次的程度,余光扫过梅玉璁,不见服软,满心狐疑,烦躁更甚,但众人目光灼灼,至此已是骑虎难下。
舒子衿被他一吼回神,顿时泪止,俏脸一片茫然:“妹妹?什么妹妹?你……又是何人?”她方才在后进过于紧张,其实并未听入梅玉璁向众人介绍唐净天,只想着一会儿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唐净天最恨被人瞧不起,这句“你是何人”听着像是在笑他无名小卒一枚,无比刺耳,恼羞欲狂,石剑搅风抡出,暴喝道:“我是何人?吃这一剑便知!”
第八九折 临兵斗者 阵列在前
锭光寺的每一天,总是由清晨卯时的卅三声钟揭开序幕。
按规矩,晨终应敲满一百零八响,以“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的循环往复,直到满数。
锭光寺号称五殿、八院、廿三堂,其实是在几百年间,以分立于山前山后、谷岫峰峦上的几间寺院为基础,扩建成为遍布群峰的庞大聚落,如五殿中的伽蓝殿、慧眼真空殿,本是以伽蓝寺、慧眼真空寺为名的古刹;在八院中,也有以精进寺易名为精进院,纳入山头的例子。
无论在哪处敲击钟鼓,都不能响彻各角落,故以游云岩上大雄宝殿的卅三响为准,各殿各院再接续敲完,既维持了庄严肃穆,又合乎各殿各院之用,以免乱糟糟的响个没完。
晨钟毕,朝山香径便开,香客可步行登山,也能在山下雇舆轿或毛驴。游云岩香径算好走的,老弱妇孺都能慢慢走上伽蓝殿;不到半山腰的伽蓝殿跟其下四大院所迎,不分贫富贵贱,哪怕拿不出一文钱添香,也不禁入供佛的大殿参拜。一般老百姓指的锭光寺,多半就到这里。
这段山径因为弯绕,故也相当平缓,伽蓝殿前的大广场即为“劫远坪”,容纳万人绰绰有余,锭光寺日常赠药、施粥,举办义诊法事等,也往往选在这儿,可见易达。
慧眼真空殿在往上一些的山坳里,锭光寺的典籍、行政文书均藏于此间,与其他丛林往来、交换研习的学问僧等也多住在这里。空大殿位于另一侧入山口,那儿甚至都不叫游云岩,而叫宝藏山,西峰莲花峰的牟尼仙殿亦复如是。
这些都是百姓庶民能到之处,而八院廿三堂多在更清幽、更隐密,更适合徜徉山水修身养性的地方,风光更好;若无知客僧指引,等闲不易抵达,自是用来应付豪门富户、达官显要的需求。
当然,也有像八达院这样被天痴占用,搬入年轻时从白玉京携至东海的几十车书,塞得乱七八糟,里外都看不出半点佛寺模样的特殊存在,形同废弃。但以智晖长老高明的经营手腕,为数不多就是。
要想抵达个别院堂,循外头的沿山香径是到不了的,它们的存在仅于渔阳的上流阶层间口耳相传,“知道”本身就是门槛,有钱不过是低标,很多时候有钱还不济事。
锭光寺没有比丘尼,不留女客,但清净速应院、寂光院、准提堂均开放给女信众抄经念佛,供养逝者,也以提供可口的素斋闻名。如阙夫人带燕犀上山进香、漱玉节巡礼禅院,乃至姚雨霏昔年为爱子求神拜佛等,于锭光寺去的就是这几处,而非与平民百姓、贩夫走卒爬山道,到伽蓝殿点炷香。
为避嫌,更为统一管理,往别院经堂的贵女们所乘车马,一律停在山下的驿店里,改乘寺内雇请的软轿肩舆上山,避免通报后还要派僧人前往引路的麻烦,也让山下人有份固定的营生,挑出素质好的长期合作,彼此互利。
软轿肩舆能坐的人数是固定的,想带多大排场上山,就得花钱雇多少乘,明买明卖,轻松自在;时间到了就下山,毋须出言赶客,贵妇无不乖乖遵从,不用多费唇舌。
药材行当里的豪商乌夫人,自也是锭光寺的香油钱大户,到她这个等级,就不必坐脚夫扛的肩舆了,可搭乘自家的马车轿子上山,锭光寺随时都乐意派人为她引路。
漱玉节天未亮就到游云岩下,仆从敲开知客僧舍的大门,递上拜帖。本还打着哈欠没好气的年轻僧人一见落款,立时清醒,赶紧飞报山上,张罗茶点款待,未敢怠慢。
但智晖长老另一个会做生意之处,就是“礼遇没有上限,只是绝不破例”,无论你地位再隆、给钱再多,晨钟叩毕香径开启前谁都不能上山,规矩就是规矩,绝无例外。
漱玉节在马车里等到天明,钟响余音消散,山前山后陆续响起更低隐的钟声,才等到引路僧人,算算时间是摸黑下山的,足见乌夫人的分量。
乌夫人罕见地要求抄阅经籍,想看的几部经书连引路僧都不曾听闻,先被引到风景优美的准提堂,边用早点边等待,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往返查询,不知动用了多少学问僧和传话的小沙弥,才回报说寺里有其中三部抄本,有一部年悠月久实在不敢擅自移动,另两部可移至此间供夫人抄写,不知可否。
漱玉节问了一嘴书在哪里,便不再缠夹,只说想知道这部经书序文的头两句,别无他求。那位陪她聊了大半个时辰的学问僧灵机一动,便说:“小僧让人抄来亦可。”乌夫人笑逐颜开,连连称谢,一口一个的“小师父”,可把僧人乐坏了。
“……你怎想到经书和院舍有关联的?”石欣尘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耿照老实回答。“不过是拖时间套话罢了。”
两人匿于悬着“法流庵”三字牌匾的院舍一侧,直到衔命来抄写序文的僧人闭门挂锁,匆匆离去,才从树丛里起身。耿照摊开怀襟里漱玉节手绘的简图,示以女郎。
“须于鹤若要把高家四郎带上山,决计不会搭乘抛头露面的肩舆,必定是自乘车马。”如此高家四郎的藏身地,多半是对豪门富户开放、私家车马能到之处。
漱玉节按记忆默出曾去的院堂,划掉如准提堂这种明显只有女客、太多外人出入的,尚有十来处空白。高唐夜并未剃度,又不与人群,便跟随三哥朝闻和尚一起生活,与僧人混居的可能性也不大,漱玉节以为智晖长老更有可能挪出个独院安置两人。耿照也是这么想。
她与学问僧看似闲聊,实则打探消息,持续缩限可能的范围,不知是妇人问话太巧妙,抑或太美太诱人,学问僧给迷得晕陶陶的,知无不言,浑无所觉,这又悄悄删去六七处可疑的地点。
她要求抄写的典籍之名,全是耿照在三奇谷看来,本就不是普通佛典,不是与武学相关,就是与武学背后的佛理相关。在他的预想中,本不以为锭光寺有这些收藏,要的是借等藏经阁那厢找寻的当儿,从僧人口里套话,所列书名自然是越僻越好,又不能一眼就被识破是胡诌的,耿照才想到三奇谷中那些个上古佛门的断简残编。
没想到慧眼真空殿的索引中真有,一部在龙湫堂,一部被借往天痴所在的八达院,想也知道是谁借的;第三部则收藏在这法流庵,因毁损严重,无人敢承担移出此地的责任。至于要求抄两句序文,乃漱玉节急中生智,借机引耿照至此。
抄写的僧人是拿着钥匙来的,临走前不忘将门锁上,可见内中并未住人,毋须多看。两人尾随而来的这一路上,莫说僧人,连人影都没见半个,足见幽僻,但风光极佳,满眼浓绿,空气中隐有水汽,感觉十分潮润。经书放在这样的地方,无怪乎保存得不好。
“这附近该有个瀑布。”石欣尘轻声道。耿照亦有同感。
除八达院之外,最近的四幢建筑分别叫法流庵、龙湫堂、瀑心居和润空阁,漱玉节套出名字之际,随口说了句:“说的都是瀑布啊。”提示匿于暗处的两人,学问僧却笑笑没接口,又说别的去了,明显在回避什么,才有后头漱玉节求抄序文之事。
石欣尘却非跟上他二人的思路,明眸垂敛,片刻才道:“山顶上有座亭子,能观飞瀑,父亲他们……便是在此遇见圣僧。”便不再说话。
耿照心念电转,差点没忍住敲自己一脑袋,微带歉疚:“圣僧最后的行处……便是那座亭子么?”
石欣尘点头。“他对我说:‘龙湫所隐,法身自在。’但也就这两句,无有其他。龙湫二字在佛经里,是龙所潜居的深潭,通常在瀑布底。”触动情思,神色一黯。偈中的“龙湫”会是龙湫堂么?还是石世修等初遇离三昧的飞瀑小亭?离别在即,却不肯再多说半句,这应该很伤石姑娘的心罢?
“他是对的,这儿我来不了。”女郎惨然一笑,满满的自嘲。“且不说我这腿脚,若教父亲知我来此,这秘密瞒不了这许多年。”
耿照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和声道:“先找高唐夜,我再陪你瞧去。”石欣尘微笑起来,稍稍打起精神。
依周围的山势看,此间已越过大雄宝殿,位于本峰深处,路不好走。抄序文的僧人年轻力壮,仍须拉着山道边的铁链才能上来,石欣尘拄杖更加困难,为防被发现,索性每隔一段便施展轻功腾越,如兔起鹘落般飞身直上,而非步行。
那部被借至龙湫堂的佛典,名为《胜鬘狮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耿照是联想到“狮子吼”三字,与那“护法狮子王”莫名的巧合,才随手写上的。其时石欣尘并不在场,他与漱玉节密议至深夜,绘图推敲的工作十分劳神,会后便即歇息,翌日也未主动对女郎提及。
绮鸳尚未复原,还须大夫照看,两相权衡,才决定留下刁研空。毕竟法身厅之行尚须石欣尘,混进锭光寺又非靠漱玉节不可,其实也没得选。
考虑到八达院就在附近,耿照现在最不想撞上的就是天痴;从简图看,龙湫堂比法流庵更往深山去,地势更高,石欣尘难以负荷,耿照没考虑太久,径抄起女郎膝弯,将她负在身后,掖着手杖,在崎岖的山道上奔跑纵跃,要不多时便窥见龙湫堂的堂匾。女郎出乎意料地温驯,竟未激烈反抗,只努力将鞋底垫高的病足藏进裙摆里,看来她最在意的还是这一处。
龙湫堂的门是开的,并未上锁,这是好现象——耿照匿于树丛后观察半晌,确定附近无人,才背石欣尘跃过高槛,窜入廊间。院内地面平履如夷,便有阶台,石欣尘亦能无声无息跃上,耿照便将她放了下来。
龙湫堂说是“堂”,其实是座两进四合院,左右厢各有四间房。右厢第一间是简朴的禅室,有明显的生活痕迹,一看就知道是小沙弥的睡房;第二、三间是比较像样的寝室,第三间衣柜里全是袈裟,第二间则多半是俗家男子所著,偏重武服的形制并不华贵,料子却很不错;要说有甚奇特处,就是一切都整齐过了头,叠起的棉被宛若豆腐切方,衣裤连吊挂的间隔都一模一样,胜似尺量,是恶作剧都没法达到的规整程度。
除开这点,耿照心里有底,只能说两人运气绝佳。
果然第三间是书斋模样,桌上有抄到一半的经文,也有装裱好的经抄与书信之类,落款的草书花押耿照无法辨认,幸有石欣尘在旁,所签确是“龙湫朝闻”。朝闻和尚的寝室与高唐夜相邻,让四郎夹在自己和服侍两人起居的小沙弥之间,也能看出对弟弟的照拂。
这院里起码住着三个人,小沙弥不在,极有可能是送《胜鬘狮子吼》去准提堂了,朝闻不知何故也不在这里,但很快耿、石很快便猜到了原因——由书斋向外望去,竟是一畦畦翻好土的菜园,长柄锄头搁在一边,不久前才用过。
堂后有简单的厨房能开伙,看来高氏没落的程度远超外人想像,须于鹤付给智晖长老的银钱只够让兄弟俩寄居于此,差不多就是租金的意思,朝闻和尚和高唐夜要吃的菜蔬还得自己耕作,多少抵些伙食费的花销。
右厢头间禅房里的短褐,看来不只是小沙弥穿,朝闻和尚也是不作不食的信奉者。
龙湫堂是自行开伙的,这实在是太好了。“静麓子”一旦施针,最少需要六个时辰才能刺完,刺毕也不代表能立即苏醒。以绮鸳的例子,直到耿照出发前她都还未醒转,不过情况十分稳定;依石欣尘、刁研空、漱玉节三位方家推断,应是她体内之“瘀”尚未散尽——毕竟她练了十几年的蛇腹断,还练得特别出色,要留功散毒可没这么简单——散完人就醒了。
石、刁二人不知有《蛇腹断》,但连漱玉节都这么说,应是没跑了。
高唐夜脑中的恶气不比蛇腹断之毒,但位置更麻烦,观察一两天是必须的。龙湫堂毋须与寺僧同膳,在最坏的情况下,耿照二人只须控制朝闻和小沙弥两天,便能解决此事。
他与石欣尘一前一后,打算包抄菜圃里的朝闻,逮到的却是小沙弥,才知朝闻提前到山下等须长老去了。耿照点了他的穴道缚住手脚,安置在书斋里,偕石欣尘往左厢去寻高唐夜。
这一切绝对都在怜贞的计划之内。
她必先查到了龙湫堂里的情况、三人的起居作息,以及须于鹤要来接人的线报等,才将“静麓子”银针交与耿照。这就像是一道道连环相扣的谜题,解开第一道题,便能得到第二道的题目和线索……这个测试最终是有正确答案的,答对了,所遇的难题便能迎刃而解,无比丝滑,而答错的代价耿照简直不敢想像。
他恨透了这种被人操控的感觉,却无法自制地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两人从左厢最末一间查起,进门才发现是工房,雕錾工具和木料分门别类,摆得齐整,墙上贴满耿照熟悉的三视图样,尺规标线无可挑剔,是身为工匠只能起立鼓掌的程度。
“这是……兵俑么?”石欣尘有些迷惑。她毕竟是石世修的女儿,能从三视蓝图看出画的是一名背负盾牌、腰悬朴刀,双手推着独轮车的皮兜甲士,以女孩儿家来说也相当不容易了。
这是耿照十岁以前作梦都会想要的小玩意儿。从标注的尺寸看,甲士高不到三寸,身上的皮铠花纹、盾牌镶钉等部位均须凿空,埋入银、铜之类的软质金线,最细处以分计,甚至标注了深度若干、挖成圆槽或角槽等。耿照不懂木工镶嵌,也知其精细,这哪里是小孩的玩意?简直是珍玩艺品。
工房的角落里摆放着巨大的橱柜,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摞摞装订成册的兵俑蓝图,收纳一般的完美无瑕,无法想像得花费多少银钱人力制图,才能塞满一柜。
朝前院的底墙前,以一整面的黑布遮得严实,中间开了一条缝,似是能掀开进入。两人交换眼色,依然由耿照开道,女郎随后掠阵,防止背后遇袭。
两人才一穿过黑布,便愣在当场,震撼到几乎动弹不得
左厢这四间屋室是打通的,工房这一侧以黑布权作隔间,其余三室仅留梁柱支撑,墙面一应打穿,形成广阔的长室。
长室的地面上,以土石和树枝堆叠布置出具体而微的山川地貌,绵延至底,十分精细;更惊人的是这片地景模型之上,布满不到三寸的精细兵俑,马军、步兵、战车、输运等一应俱全,总数有近千之多!
同兵种的木偶每一只几乎是一模一样,宛若倒模,偏偏全是木雕嵌金线,五彩髹甲衣,且色泽不求鲜艳,而是极为拟真。流影城的铠胄相较之下,直似仪仗摆设之用,居然还更像虚构些。
这种规模和逼真程度的兵俑,完全未予人童玩之感,反觉肃杀。摆设或也是肃杀之气的来源,就连不通兵法的少年也能看出,木偶不是随便乱摆,更非单纯用数量堆出规模,而是蕴有某种微妙的律动,其势如水,哪队在冲阵、哪队在抵挡,是隐隐能感觉出来的。
虽是静态设置,长室内却有种说不出的动感,仿佛置身战场中心,直面杀伐。
不仅如此,木雕兵俑的脚下都压着裁切齐整的纸片,有方有圆,形状各异。其上以方正到近乎雕版刻字的规整小楷写满数字,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图形,不知是何用途。
而在木俑阵的中间,一名手长脚长的青年枕臂侧倒,蜷身抽搐,推乱了一片摆设。他攒紧的手掌中握了只木偶,用力到青筋浮凸、骨节绷白仍不肯放,正是工房墙上图纸的独轮车甲士。
耿照与石欣尘掠至,眼见青年的身份更无疑义,耿照急唤:“四郎……四郎!高唐夜!你听得见我么?”正欲翻正,却被石欣尘所阻。
“且慢!”女郎飞快检查是否有口涎呕吐物的痕迹,排除癫痫的可能,将长发青年翻过,赫然见左眼血红,已不见眼白,太阳穴附近的血络浮露如青筋,跳动得十分异常。
高唐夜瞠目张口,舌硬如簧,似乎是有意识地全身用力,但这份紧绷让血络越发明显,毋须医术背景也知不妙。
“四郎……别使劲!快放松……放松!”
无论耿照如何叫唤,也不知青年是听不见抑或不肯听,总之情况不见趋缓,反而迅速恶化。“他这是犯了头风么?石姑娘……快施针啊!静麓子!”
“不行!”石欣尘断然拒绝,取出随身的银针刺破青年的指尖,却非是“静麓子”的救命针。针刺眼看无用,忙取银刀划开更长的口子;将刀尖挪至人中时却犹豫起来,高挺的琼鼻沁出香汗。
高唐夜的样子确实像犯了头风,女郎遇过这样的病人,虽然不多,确实也有救活的例子。通常末端放血佐以内功通络,有机会缓和发作,不致全瘫。
但高唐夜的症状来得异常迅猛,意识甚至未曾中断,左手还能施力,脑侧瘀处却已让左眼完全转红,这是眼瞳中的细小血络爆开所致。由指尖等肢体末端处放血根本没用,距离堵塞的源头太远了,只能挑近瘀处下刀。
但这是外科的领域,经脉行气什么的全然无用,要能清楚辨别是哪条血络堵住了,放对地方才有意义,否则全是害命,不如不割。
外科无论在文武儒的医术源流中均属小道,是方伎,是不登大雅,是见树不见林;金创从来都是郎中在治,何劳正经的医者?气血调好了,内息能治百病,割肉刺血的伎俩只合骟骡马猪牛,哪本医经写这般丢人的玩意儿?
石欣尘就是看得够多,才会犹豫起来。更多的儒医想也不想便落刀,人死了那是先天命数,本来就得死,啰唣什么?
“内力……我们先稳住他的气血,用内息压抑血行!”石欣尘额发垂落,咬牙道:“你扶住他的头!”耿照依言施为。
按石欣尘所想,头颅近脑处太脆弱,贸然灌以内息,如洪水冲击堤防,万一血瘀爆开,登时毙命,那也毋须治了。她推动耿照的功体,徐徐图之,相当于给内息加上层层束缚,即使运劲过了头,也不致毙命。
耿照起初不明所以,感受不到内力的少年,只剩外力入体的郁闷不适,片刻后浑身血热,不仅体内的血行清晰可感,甚至隐约能察觉高唐夜的,开始想像减缓他脑侧的血脉鼓动,青年左眼的赤红略消,但仍不够快。
忽听一把温婉娴静的嗓音道:“你们做得很好啊,亏得如此,我才能赶上。”语声透着欣喜,毫不做作,并未刻意显露友好,反而更令人心安。
耿照正全力压制青年颅侧的躁动之血,血行之法虽不像内力,急撤可能导致严重的内伤,但感觉一跑掉,以他如今造诣,很可能再也找不回来,光这样悚然一惊就差点失手了,哪敢乱动?石欣尘以为高唐夜的改善是自己隔山打牛所致,亦不敢放,两人居然动弹不得。
所幸来人并无恶意,信手放落药箱,屈膝侧坐于四郎身畔,腴润丰盈的大腿曲线将乌黑裙缎绷得滑亮,充满诱人的肉感。
但裙缎再黑再滑亮,也不及秀发停腰,或因雪肤腻白之故,映衬得格外精神。她的年纪与石姑娘相若,但那股沉稳自信又轻描淡写、仿佛瞧什么都隔了层纱的距离感,意外地充满个性。
女郎翻开药箱取针,蘸药液才刺四郎的脸面脖颈,石欣尘愣了一愣,意识到是麻沸散之类,雪肤黑衣的女大夫已取出银刀划开肌肤,从眉尾、耳后及眼眶周围放血,边以棉巾摁着,调节出血的速度。
因为毫不犹豫,她的动作快到石欣尘连出声都来不及,脑中不由自主浮现“神技”二字。
女郎熟练地拨开长发青年的眼睑,见鼓起的血络迅速消退,拔起银针,在布上抹净刀血,敷药于创口,其止血的速度也令石欣尘暗暗纳罕,低头道:“多……多谢姑娘。”
“别客气。”黑发如缎的雪肤女郎淡淡一笑。“是小姐……我是说怜姑娘叫我来的,还好赶上了。再观察半个时辰,若无大碍,就能用‘静麓子’了。
“我家姑娘料得极准,高家四郎是血块和恶气一齐爆发,但凡内家外科少来了一个,只怕难以救治。外科治标,内家治本,不是泄气的时候。”显然将她的沮丧自责全看眼里,出言抚慰。
奇妙的是:正因她说得轻描淡写,反而更加可信,石欣尘不觉得这是什么廉价的讨好,敏感的自尊心毫无不适,下意识地挺直脊梁。
除非女郎练有什么神奇的驻颜之术,近距离看她光滑白皙、毫无纹痕的雪颈手背等,石欣尘猜她比自己小几岁,却沉稳得令人心安,仿佛她才是姐姐,不禁心生好感,犹豫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敢问女神医……如何称呼?”
“哪来什么女神医?只是个普通大夫。”雪肤女郎淡淡一笑,齐眉的乌浓浏海轻晃着,淡道:“叫我莫婷就好。”
(第十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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